如何准确解读《陋室铭》

《陋室铭》当然是名篇了。全文短短八十一字，骈散结合，借赞美陋室室外景，室中人，室内事，抒写自己志行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意趣。但同学们一则年龄小，见识有限，二则思维浅近，不会想到言与实之间可能并不对应的微妙，学习这一课时，大部分同学可能会觉得，哇，他这哪里是陋室，简直就是别墅！这不是流放，这是度假啊！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写这一篇，一以去蔽，还原生活的真实，更以阐明言与实并不对应背后更深广的内涵。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写自然环境清幽，绿意青葱的大自然就在身边，简直让我等羡慕不已。实则此屋长年无人居住，才会台阶生绿苔，才会四周荒草丛生。想一想刘禹锡从富贵繁华的京城来到这个蛮荒之地，巨大落差之下，他会惊喜于居住地的生机盎然吗？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写交往者不俗，实则无人理睬。俗人自不愿搭理；至于鸿儒，这样一个流放地，读书人都不知有几个，何来鸿儒？以刘禹锡的学识和眼界，几人能配得上这个称呼？再说了，要真有人来切磋学问，何至于苔痕上阶呢！所以，这里的“有”，实际上应该还是“无”，只不过从对偶的角度，用了这个字。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当然可以说情趣高雅，不染纤尘，但何尝不可以理解为孤独寂寞，无人交往，缺少烟火气呢。一个“素”字，字面意思当然是不加任何修饰，即用的琴就是很普通的乐器，其实也对应了生活的窘迫。至于佛经，更暗示了生活的寡淡。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这里需要理解的是“丝竹”，当然借代指音乐，但又不简单指音乐，因为他自己还喜欢抚琴呢，这里说的应该是官员聚会或招待应酬时的伴奏。我理解，“乱耳”的不是音乐，而是应酬往来中的场面话，虚与委蛇，绷着笑脸，阿谀逢迎。“案牍”指需要处置的公文。这一整句是说，8小时之外，公退之暇，根本无需应酬，也没有加班和福报，轻松自在，简直就是今天我们打工人的理想境界。但，只要我们能够联系背景，知道他是待罪之身，监视居住，无资格签署公文，更被冷落歧视，不能参与官场社交，就能理解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来到这个蛮荒之地，受排挤，被打压，遭白眼，仿佛一个透明的存在。明乎此，你还觉得他乐得逍遥吗？

多年后，他用“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这两句概括了自己长年漂泊转徙的流放生活，这才是他的真实生活和真实内心啊。

所以，真正值得大家思考的问题是，明明生活环境极其荒凉，精神生活极度贫瘠，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写呢？

刘禹锡人称“诗豪”，豪迈大气，乐观洒脱，越是挫折越振奋，越是打压越昂首。“种桃处士何处去，前度刘郎今又来。”铁骨铮铮，挺立傲岸，即使付出一生的代价也绝不屈服，用坚强坚毅书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这一篇也是，明明过得很凄惨，很窘迫，但不妨我换个眼光看生活看世界。你要用艰苦的环境折磨我，羞辱我，我偏要拒绝精神内耗，偏要活得有滋有味，活得坦荡洒脱。我就是要用这样的姿态告诉你们，who care！世界吻我以痛，我却报之以歌！

至此，我们可以对大家全都认同的文本主题“安贫乐道”一词提出一点小小的质疑。后面以诸葛和杨雄来自比，其实有点不太妥当。这两位是自己的选择，一为避乱世，一为远离俗世喧嚣，而梦得先生则是身不由己的被驱逐被流放，其处境和动机是不一样的。当然，他们的选择也不是什么安贫乐道。至于拿孔子来为自己张目，则更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孔子表示，这话鲁迅没说过，莫言没说过，老子也没说过。这不要脸的作派，有我年轻时的风范。我觉得，作者写此文，其实是展示自己倔强的姿态，向所有政敌宣告，我不服输！跟淡泊宁静、无欲无求的安贫乐道其实是有区别的。

读书，就是要这样，既能理解字面义，也要理解其弦外之音，更能设身处地，深入作者内心深处，体察可能与表层含义完全不一样的幽微隐秘的世界。这，才是文本细读，才是语文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