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以下文字让人五味杂陈,且全文抄录:
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管待两个公人。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个防送公人已了。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至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面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
张教头道:“贤婿,甚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够。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张教头那里肯应承,众邻舍亦说行不得。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
我勒个去!临行前处理家事,竟然是休妻!每读到这两段,辛酸满腹,老泪纵横。
无端惹火烧身,无异于晴天霹雳,自然会让他凄凄惶惶如丧家之犬,英雄末路,句句都是血和泪,单就悲剧美而言,只有项羽的《垓下歌》差可比拟。这都什么世道,让一个老实善良的人都无法卑微地活下去!在那个专制社会,连基本的自由尊严都不存在,更何况那点浮名荣华,转眼已是虚妄。想到连本朝最显赫的电视台都成了官窑,那些端庄娴淑、美丽知性的主持人都在权力的胯下娇喘浪啼,真不由得掬一捧苍凉啊。
但,同情归同情,说得刻毒一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先前都干什么去了!高太尉给了你足够时间,对你够厚道的了!是你天真幼稚,以为自己的铁饭碗就可以保得自己平安;是你心怀侥幸,真以为学那鸵鸟把头埋在身子底下,别人就不会发现你的屁股?实在忍不住想骂一句:一个无能保护妻子的窝囊废,没有担当的软骨头!
至于休妻一说,可能有人觉得,林冲吃了亏后自己也想明白了,干脆,休了这个媳妇,让高衙内得了心愿,估计以后也就不和自己为难了。这个未免也太小人之心了,黑得都跟那黑洞似的,吾不取也。我以为,林冲不是白眼狼,是真善良,他是真心为妻子着想:我走后你再寻个好人家,这样高衙内就不会得逞了。唉,糊涂啊,糊涂啊,林娘子还能有什么前程?且不说能否再嫁如意郎君,单就你这一通官司,还能不闹得满城风雨?又有哪个普通人家闲得蛋疼,要去和高衙内争一个姑娘?怎么安排你的妻子,就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法子?就你这点智商,还想混社会?
依我看,林冲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一下子打懵了,于是智商归零,奇葩了。这,也符合他的性格逻辑。记得哪位导师说过,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话对是对,只是太玄虚,应该说人是所有生活的总和。林冲前半生生活太顺利了,跟我们这些人一样,出校门进校门,人在江湖飘,却不带半根草,完全没有社会经验,未曾坎坷过,胸襟和气度自是无从谈起,哪里经得起当头这一棒?乱了方寸,也可以理解,只是可怜了张教头父女!插一句,我们常常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顺利,“无病无灾到公卿”,但实际情况是生活太顺利了,少了历练,不经风雨,又确实难有担当,难成大事。呜呼,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不过,古训有言,穷不失志,富不癫狂。我还要说,人生最大的悲剧其实就是得意时看自己天下无双,失落时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最难得的是踌躇满志时“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失意时“千磨万击还坚劲”,“何妨吟啸且徐行”,安步以当车,赴死且从容。林冲被这飞来横祸击中要害,瞬间石化,其实也证明了他先天无能,缺乏定力。所谓禁军教头,所谓特级老师,神马都是浮云。唉,人是性格的奴隶,勉强不来。人品可以修炼,可以改变,可以提升,但性格啊,呵呵。
性格即命运啊。想到此,老何黯然……
野猪林的故事大家都熟悉,我不赘述,只提醒大家注意一个细节:
鲁智深示威道别后,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哎呀,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
这里董超和薛霸一路想探听鲁智深的来历,好回去后找高俅汇报,但鲁智深是什么人,江湖阅历丰富无比,半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神龙不见首尾,倒是林冲一张嘴就把鲁智深卖了!也是,他要不傻,怎么会上败于高俅,下败于这两个毛贼,差点送命呢。得意洋洋,说话不经大脑,全无心机,得了机会就夸口,完全没有学好公务员保密守则,坑完了自己坑家人,坑完了家人还坑朋友,理应“双开”。虽然鲁智深相貌特征太过清晰,也可能会被查到,但不会这么快捷,这也直接导致鲁智深在京城相国寺安身不得。要是鲁智深回头听见了,肯定无语向斜阳,见过二的,没见过这么二的!估计董薛俩当时心里一定乐开了花,林教头萌萌哒,么么哒!
下面说到林冲去拜见小旋风柴进。过去,富贵人家一直有养门客的传统,因此路过此地,以江湖规矩拜见柴进,似乎也很正常,只是,我一直以为,此处是《水浒传》败笔,与《红楼梦》中掉包计一样。人,总是依据自己的思维方式立身处事的,林冲一直都不是江湖中人,长年生活在帝都,藏龙卧虎之处,也没听说他与江湖有什么瓜葛,结识鲁智深都只是偶然,所以流放离京时都没有想到让这个朋友来保护自己的妻子,眼睁睁看妻子惨死;流放路上,燕赵之地颇多英雄豪杰,也没见他拜访过谁,怎么忽然就想到要拜见柴进呢?前面一直是蠢蠢的,连基本的是非都没有,怎么忽然变得醒目了?他是哪根筋烧坏了?我理解作者意图,无非在为后面情节作铺垫,但无论如何,小说中的人物一经诞生,就有自己独立的生命,行为总得符合人物自己的思维逻辑,不能作者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本段有很经典的比武细节,前人之述备矣,不用我多嘴,只想请大家关注这样一个细节:
林冲刚开始再三不愿意比,而后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这时才放手比武。这一时期的林冲,刚刚遭逢人生大难,说话处事,已经有了一些最初没有的警惕,他开始为智商充值了。所以说,人啊,都是在不断磨难和挫折中成长的。林冲从刚开始的说话没有顾忌,争强好胜爱面子,一下子变成了能揣摩人的心意办事,处处陪笑脸。走笔至此,我是真心想为林教头点个赞:孺子可教!希望你把QQ签名改了:今天是个好日子!
至于这种改变是好是坏,这里不作评价,就如同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田横五百士宁愿伏剑身亡,人的思维不同,选择也是不同的,他人无缘置喙。记得歪嘴崔永元说过,我以前不会讨人喜欢,现在知道如何讨人喜欢后,我决定不再讨人喜欢。我个人以为,骨气是建立在底气基础上的,小崔的牛B哄哄,也见证了时代的进步。呵呵,我感激这个年代。我得郑重申明一下,我不是反D分子,我是坚定的五毛,是高尚的自干五!
到了沧洲,差拨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可以说极尽卑微,全无英雄气概,仍旧公门人形象,所以我才说前面情节是败笔。在我看来,同样是犯人,《水浒》中宋江,武松,林冲的表现截然不同。宋江唬得戴宗脸上变色,武松豪气干云,林冲呢?低头赔笑脸,难免猥琐。但我们不能指责林冲做得不对:一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二则,生活决定思维,性格决定行动,林冲憨厚老实,既没有阴谋家的狡猾,也没有体会过被当成打虎英雄来崇拜的感觉,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做英雄,如此行事也很正常。
至于今后怎么办,林冲也是茫然不知的,这才是正常的林冲。他的心理逻辑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我也认了,这个事就这么算了吧。我们当然觉得林冲的想法太天真,高俅这样的人,怎么会只把林冲发配沧州就完事,那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所以面对凶狠的敌人的时候,选择忍,只能是为了等待时机的忍,而如果寄希望于对手的仁慈,那只能是幻想。这个时候虽然人到中年,但他心智还只是一个中学生,远未长大。
所以当他偶然听到高俅的阴谋时,大吃一惊,老毛病又犯了,拿着把刀在街上乱晃悠;同样要命的是,“寻了三五日后,林冲的心又慢了下来。”兄弟啊,快节奏的时代来点慢生活,打打麻将喝喝茶,倒是件很惬意的事,可面对千里迢迢追杀到沧州、要把自己置于死地的敌人,那颗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改姓了,警惕是一定不能放松的,怎么还抱有幻想呢?这也说明林冲心智完全没成熟,还处于自然自为的状态,可真让人“捉鸡”。做一件事,三五日无效后心慢下来可以说是人性的通病,坏习惯形成容易,但要改,比电脑格式化后重装要艰难多少倍,而这,才是我们大多数人无法逃避的宿命。我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尊重自己的重要标准,就是铭记并珍惜自己曾经的苦难,让苦难成为自己脱胎换骨再世为人的催化剂,而不是在苦难中轮回。哲学家里尔克有句名言,“我只怕我配不上我的苦难”,也是这个意思。我丝毫无意于歌颂苦难,苦难固然是强者的助推器,但也是弱者无力自拔的深渊,而生活中弱者毕竟是大多数。可反过来,没有苦难挫折,我们庸常人也的确很难醒悟,很难成长,惰性和惯性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要完成对自己的心灵救赎,超越本我战胜自我,是多难多难的一件事啊。远远不止林冲一个人做不到……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是林冲在全书中最出彩的一回,一忍再忍,一退再退,终于做出了一个有血性的人该做的反击。年轻时不懂,以为林冲是真汉子,快意恩仇,痛快淋漓,上课时大事渲染,现在才渐渐明白,那只是一瞬间,并且他的言行更多出自本能,是被逼到绝境、无路可逃之后的抗争,而非大义凛然毅然决然的选择,更不是前瞻性的决断,因此不能代表林冲真的长大了,不值得歌颂。我们只能说,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公门是路人,他已经再也回不了那个正常的社会了。
通过柴进的介绍,林冲投奔梁山,为自己寻找最后的一角栖居地。在朱贵的酒店,一个人吃了几碗闷酒,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壁上写下八句道:“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呵呵,写诗的水平,比浔阳楼上宋江的反诗可差得太远了。单瞧这首打油诗,林冲同学还是抱负不凡,自视很高的:当初学业成绩好,也曾是老师眼中的宝,至于今日落魄,归因于身世“浮梗”。可见,直到上梁山,林冲也都没懂得反思自己,是什么原因导致自己一步步走上梁山的不归路。兄弟,上天对你不薄,不是朋友帮你就是老天眷顾,明枪暗箭都躲过了,多少还风光过,你都嫌命不好,那我们大多数人只好把脑袋藏在屁股底下了。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懂得躬自反省,常思己过,那很多事情的结局是会完全不一样的,而不会反省的人则永远找不准自己的人生定位和社会位置,郁闷终身。林冲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出了问题都只会找别人的原因,是他害我这样的,至于自己的问题,说不清,统统归结为命不好,命中注定,这也是很多中国人无法成就自己快乐一生的原因。不错,林冲祸因是高太尉,但换作其他人,可能就会全身远祸,纵无法在帝都逍遥,但此心安处是吾乡,心态好,哪里都会是你的快乐老家。林冲从来没有发现,短视和懦弱,拿不起放不下,才导致一步步走向悲剧的人生结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枪挑酒葫芦,孤影没风雪。这,才是林冲最经典的形象,与豹子头何干?
至于投名状,固然有王伦忌惮、刁难的意味,但这里毕竟是江湖,得有江湖的规矩,何况这种“锻炼”对于幼稚的林冲,还确实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过程,如果没有这一段,林冲还不会体会“江湖”二字的分量,更不会有后面自觉的角色转变。杀人是非不论,但林冲的确开始成长了,身在梁山,倍受王伦等人的排挤,但他能隐忍不发。试想,一个武艺高心气也高的人,敢和权重的高太尉去斗宝的家伙,如何愿意屈身王伦这样一个心胸狭窄又没什么本事的落榜书生之下?
直到晁盖他们上了梁山,他终于爆发。
“吴用道:“王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林冲道:“今日山寨,天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夜来因见兄长所说众位杀死官兵一节,他便有些不然,就怀不肯相留的模样,以此请众豪杰来关下安歇。”吴用便道:“既然王头领有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发付,自投别处去便了。”林冲道:“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林冲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林冲身上。”
从这番言语可以看出,林冲骨子里是瞧不起王伦的,在吴用夹枪带棒的挑拨下,林冲火并王伦,也就再自然不过。至此林冲终于变成了江湖中人,快意恩仇,出手狠辣,彻底完成了人生转型。更难得的是,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角色只能是前锋打手,不是帅才,让晁盖坐了主位。
也许是因为小说人物太多,照顾不过来,此后林冲再无故事,连招安投降,他都没有一个屁了。以我挑剔的眼光来看,这又是一处败笔。林冲的性格塑造完成了吗?这个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压力山大就乱了方寸的可怜虫,会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彻彻底底的反思总结吗?难道梁山生活如此幸福和谐,让他故态复萌,“直把杭州作汴州”,连血海深仇都化为了一缕轻烟了吗?施耐庵眨一眨眼,你懂的!可我蠢啊,是真的不懂。
我只能想象,不知在“江湖夜雨十年灯”中,他有过多少不眠之夜,“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孤独的林冲,回想起昔日的桃李春风,柔弱的妻子,磊落的朋友,应该如何辗转反侧,涕泗滂沱,任由李宗盛的歌声在寂静的山岗和水洼回荡:“这是多么痛的领悟,你曾是我的全部!”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林冲是作者浓墨重笔描绘出的鲜明形象,更是我们观照自身的一面镜子。这,才是接地气的读法。
解剖林冲,其实是在解剖我自己。回顾过去,弱冠之年即谢顶,而立之年靠父母,不惑之年执迷不悟,知命之年路茫茫,本应如林冲一般,渐渐走向人生的没落,所幸附中是一所充满正能量的学校,同事们都是善良温情人,我也结识了几位真心提点帮助我的朋友,才能逢凶化吉,笑口常开。多谢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