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觉民:林昭常在心中
李辉
一九九九年清明时节,忽然接到许觉民先生的电话。我很意外,好多年我们没有联系了。
认识许觉民是在八十年代,我编辑《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时,曾请他为“居京琐记”栏目撰稿。读他的文章,则更早,是在大学期间。那时,经常会看到署名“洁泯”的文艺评论文章,到北京后,才知道这是他的笔名。
我到北京时,许觉民正担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兼任《文学评论》主编。在复旦大学念书时,陈思和与我的第一篇关于巴金的论文,是在《文学评论》发表,与我们联系的是王信老师。来到北京,我迫不及待地前去拜访。晚报在东单,《文学评论》在建国门外的一幢老楼,相距颇近。之后,我不时前去《文学评论》编辑部,曾有调到《文学评论》做编辑的想法,可惜晚报不放,只好放弃,也就失去了在许觉民麾下工作的机会。不过,在不少文学活动场合,时常能见到他。后来,他退休了,见面机会就少了,因无私交,也从未去他府上拜访。
那天,接到电话,我有些吃惊,因为好久没有与他见面了,也没有通过信。“你是李辉吗?我是许觉民。”这一年,他七十八岁。
他在电话里说,看到我策划出版过一些非虚构作品丛书,便从陈骏涛老师那里打听到我的电话。他刚编好一本书,内容没有说,希望我能去看看,可否想办法出版。许觉民是位严谨而认真之人,他没有在电话里讲书稿,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当即答应,如约前往。这也是我第一次前往位于西直门外皂君庙的社科院宿舍。
走进许家,许觉民拿出编好的书稿,一看,我瞬间愣住了,这是一本关于林昭的怀念集。记得最初的书名是《林昭,你在哪里?》。林昭,早就知道她的坎坷命运,但从不知道许觉民与林昭的关联。一问,才知道,林昭的母亲许宪民是许觉民的姐姐。
那天,坐在许觉民家中,翻阅一篇篇人们饱含泪水写下的回忆文章,难以平息。一篇文章写到,对施行虐待的狱官,林昭冷眉怒对,她除了放声大骂外,还割开血管写血书,例如她在一首诗《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中写道:
向你们,
我的检察官阁下,
恭敬地献上一朵玫瑰花。
这是最有礼貌的抗议,
无声无息,
温和而又文雅。
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
……
书中关于许觉民姐姐的一个细节,读后无法忘记: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林昭被枪决之后,狱方竟然到林昭母亲家中,向许觉民的姐姐许宪民索要五分钱子弹费,姐姐当场晕倒……
读这些文章,我想到巴金老人一直倡导的“文革”反思,而反思,应该从一件又一件具体的事情做起。我当场答应许觉民,拿回书稿,争取出版,尽最大努力,完成一位舅舅的心愿。
恰在此时,我的复旦学弟陈辉平任职于长江文艺出版社,希望我能帮忙策划一套丛书。在此之前,我与陈思和曾为上海远东出版社策划一套“火凤凰文库”,我还为河南人民出版社策划一套“沧桑文丛”,均是非虚构类型的作品,包括回忆录、书信、传记等。这一次,我建议陈辉平出版一套“历史备忘书系”,并提出,要出版许觉民编选的这本关于林昭的书。辉平兄当即拍板同意。
听说出版有望,许觉民非常高兴。我与他商量,书名可否改为《林昭,不再被遗忘》,他欣然同意。这一年十月,他为该书撰写前言,开篇写道:
林昭死于“四人帮”暴力之下,她的死,是正义不灭的象征,是宣示一种思想力的高扬。她面临着种种选择,可以不死,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活下去的途径,可是她选择了死,为了真理,她抱着“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之志以赴死。她用死向后人投下了一句气贯长虹的誓言:“历史将宣告我无罪!”她用死向后人证明她是正确的。她用死使残害者用尽方法要她屈服的一切图谋伎俩归于泡影!
林昭有一股刚气,说准确一点,一副硬骨头。只要她认定是对的,便从不回头,不论是她的亲属或好友向她陈说利害,哪怕说得唇敝舌焦,她毅然不为动,她只是义无反顾地咬定自己的观点之不可更改。这不是别的,正是林昭最光辉的尊严处,人们纪念她,正是从她那里懂得了人的尊严的神圣准则。
(《林昭,不再被遗忘》前言)
许觉民在前言中,这样谈到为何要编选这样一本书:
林昭的案件是平反了,尽管不是说得那么彻底,但毕竟将她的冤情得以大白于天下。至于林昭案情的始末,却并不为世人所共知。自去年后,几个报刊陆续刊登了不少关于她的案情的文章,才渐渐地透露了事情的真相。然而还很不够。许多林昭生前的朋友、同学、亲属等陆续写了纪念她的文章,并且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很有必要把有关的文章集中起来编一个纪念文集,这不仅是为了告慰死者于地下,更是使生者由此增添一些对世情的悟性。
我已不记得哪位诗人说过,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林昭之未死,证实于她活在一切有正义感与良知的人们心中。至于那些残害林昭的刽子手,据说他们还很得意地活着,天网恢恢,让他们在林昭的光芒面前发抖吧!
(《林昭,不再被遗忘》前言)
不久,许觉民给我寄来一份委托书。委托书写道:
兹委托李辉先生为本人所编之《林昭,不再被遗忘》一书出版联系人,请他全权代理有关此书出版之一切事宜。许觉民,1999年11月7日
这封委托书我珍藏至今,成为一份难得的记忆。
“历史备忘书系”第一批六种,如期在二○○○年一月出版。在这套书系总序中我写道:
梳理历史诚然需要宏观描述和概念的归纳,但这一切都应该建立在大量的历史事实、细节之上,不然就会失之于片面、笼统、甚至虚假。时间从来不会有季节省略,历史当然也不应该有空白。用更多的历史档案和回忆来填充被人们有意或无意留下的空白,这便是主编此套“历史备忘书系”的初衷。在此之前,我曾先后参与策划“火凤凰文库”和主编“沧桑文丛”,现在得到长江文艺出版社的支持,再次推出“历史备忘书系”,这是以往两套丛书的自然延伸,同时又有所侧重与发展。曾有过主编“民间档案”和“个人记忆”两套丛书的想法,如今“历史备忘书系”合二为一,试图为行将过去的世纪,留下多层次、多角度、具有民间性、最具个人化的史实记录。
“历史备忘书系”将更强调“民间档案”的特点,作者来自各界各地,名气无大小之分,大事件中的小人物,小人物的大命运,或悲、或喜、悲喜交替,生活的原生态,常常更能反映出历史的本相,因之各种作者均有择选的必要与价值。形式也可多种多样,日记、信件、交代、采访实录、回忆录,视内容而定。而且我相信,原本不起眼的个人记录,愈加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历史是一团混沌,是错综复杂的有机构成,那么,惟有方方面面上上下下各式各样的记录,才有可能接近其原貌,才有可能在繁多细节中凸现出冰山下的一角。
收到《林昭,不再被遗忘》,我赶紧将书送去,许觉民拿在手中,沉默良久,说了一句:“终于有了一本林昭的书。”
不久前,严平的《新中国文坛沉思录》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中有一篇写许觉民。严平叙述林昭一家以及许觉民本人的“文革”经历:
林昭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五十年代被划为右派;六十年代又因上书为彭德怀鸣不平,被定为“现行反革命”,抓进上海提篮桥监狱;年轻的她在狱中仍不改初衷,铮铮直言,结果在1968年春天的一个日子里被秘密处死,死时只有三十六岁。刑后,狱方向家属索取五分钱的子弹费,不交代尸体下落,不退还遗物。
林昭的父亲在女儿被捕不久便自杀身亡,林昭的母亲老许的姐姐,“文革”中已经惨遭批斗,历尽苦难,丧女的打击,终于把她逼成疯癫病。她时常白发蓬乱神情痴迷的呼唤着女儿的名字,飘荡在大上海的马路上,终有一天跌倒在喧闹的人流中,有人认出他是大反革命分子的母亲,有人吆喝,有人簇拥围打,可怜遍体鳞伤的她就在奄奄一息中溘然去世。
对于这一切,老许能说什么呢?敢说什么呢?五十年代,政治风云诡谲,他作为人民出版社的负责干部正驾着小舟小心翼翼地绕礁石而行,他只能时刻和组织保持一致,不能有任何抱怨,以免遭受灭顶之灾。到了“文革”期间,他的外甥女被密杀,他的亲姐姐惨死,而他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丝毫不知情,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只不过多了一个罪状,更加被斗得死去活来而已。
读严平的文章,可以充分体会到,作为舅舅的许觉民,为何要在晚年,为林昭的墓地、为编辑林昭纪念文集,四处奔波,呕心沥血。这是难舍的亲情,是无法释怀的心中之痛,同时,在我看来,或许也是在借此弥补他多年的委曲求全与沉默不语。唯有如此,他的心才能略有安慰,也才能面对外甥女林昭远在天堂的期待目光。
年过七旬的许觉民,做到了。
时间真快,许觉民去世已经十周年。
林昭于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九日被处决,再过两年,就该是她的五十周年祭。如果林昭健在,该是一位八十六岁的老人。
在天堂,许觉民与姐姐一家相聚了。
谨以此文,献给他们的在天之灵。
匆匆于二○一六年清明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