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究竟做的什么梦
从中学走出来的，基本都得跟李白打个照面。一般能接触到的大众信息是，李白祖籍青莲，生于中亚，漫游中国。生性不羁，行侠仗义，理想浪漫等，谁都能唠几句。但是对于深度学习而言（中学语文学习其实就是专业活动），只要稍有质疑，就会发现这些知识是根本无法解决阅读问题的。比如李白的人生理想具体是什么？他具备了实现该理想的那些基本素质？李白其内心深处存在哪些根本性矛盾？他有没有解决矛盾？解决的方法有是什么？李白的诗歌风格与时代的关系等等。
新教材（上）中选入了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这样一个传统篇目，放在第三单元“诗歌阅读”。对于这样一首诗歌，我的教学定位是什么？我想至少必须讲清楚，这首诗歌中李白到底想表达什么。然后以此追溯解释“梦”的内容。
不妨把诗歌内容复制下来，便于梳理。
梦游天姥吟留别 / 别东鲁诸公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从文学鉴赏的角度出发，诗歌阅读首先的关注点就是标题。这首诗歌有正副双标，其共同点重在“别”字。古人送别、告别、分别等其实不外乎几大主题：
1、 表惜别之情与人生悲伤。这是基本主题。
2、 表豁达情趣与旷达胸怀。如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
3、 临别劝勉之意。
4、 借分别之酒杯浇失意之块垒。
李白此诗大抵是第四种。天宝四载，被逐后再度挥别东鲁诸公漫游，李白的心绪是不宁的。大地神游可以是人生的某些精神佐料，但是仕途有为才是李白的终极理想。所以理想幻灭之下的情绪状态和李白自己的精神气质，表现在诗歌中，一定不会单一而纯粹，这是理解诗歌的着眼点。
教材将这首诗进行了分段处理，其用意我想应该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诗歌的主要内容。第一段可以看做是梦游起因；第二段主体部分是梦游的具体内容；第三段梦醒后的感慨。就像一篇规范的散文一样，层次脉络异常清晰。
如果按照行文顺序来处理文本的话，非常容易走入一般解读的固定套路——百度百科里面说：这是一首记梦诗，也是一首游仙诗。此诗以记梦为由，抒写了对光明、自由的渴求，对黑暗现实的不满，表现了蔑视权贵、不卑不屈的叛逆精神。这满满的正能量解读实在无法解释我心中的疑惑。
可否采用由果溯因的方法来处理？我把最后一段开始两句作为文本分析的切入点：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请同学们思考两个问题：
1、 这里的“如此”指的是什么？
2、 “如此”这个地方有什么特点？
通过两个问题的提出，基本上把这首诗的框架拎出来了：第三段“如此”指代的就是诗歌的主体部分（第二段）；那这个第二段主要就是用来表达李白心中最高的“行乐”场景。再延伸思考一下，李白写的这首诗想说的就是两个字：行乐。
把诗歌八卦一下就是这么个事：一个远行人说自己在外面见过一些世面，哪里哪里如何繁华如何遍地黄金（就好像三十年前传说中东莞），某天李白一听糙心大动，决定辞去公职（李白现在啥也没有）亲身感受并享受，一番眼见为实之后，发出人生感叹：人生苦短，大丈夫当如此活也。顺便告诉一众好友，享受人生，我先行。
当然还有疑惑：既然主要内容是行乐，那“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等也是“乐”吗？肯定不是。但是顺风顺水的“乐”就是真的“乐”吗？既然李白有一颗不安分的灵魂，李白的一生就是不断探险的一生，那么霹雳熊咆为什么又不可以是乐趣的一种呢？
把李白塑造成一个正直伟岸的形象，就教育功能上说是没有大问题的，但是其实经不起推敲，为什么呢？只要把李白当成是生活的的“人”来理解就可以了。其实，如果有条件，我觉得讲这首诗之前读读张大春《大唐李白》就更好了。其实有比从小到大在语文课本里读到的贴上“浪漫”“想象”“洒脱”标签的李白更丰满，更立体的李白。为什么羞于谈论李白的“纨绔”呢？享乐人生又是一种不健康吗？当我们为给自己预定的思维枷锁所束缚时，所有的好文章就会没有性情，所有的人也就变成了被现在这个世界塑造的人，就教学而言，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还有，李白说“古来万事东流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等，也不可作例行解读。人什么时候才有这种看破红尘的醒悟？应该是极大的人生挫折之后；人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也当是事权贵而难堪或者事权贵而不得的激愤。李白属于哪一种，再读读就明白了。
我想说，李白的幸运在于他生活在了一个极度自由的时代。他可以张扬自己甚至有点乖张、怪诞的性情，来去风一样自由，所以成就了其作品独特的魅力；李白还可以告诉朋友们不快乐就骑驴问鹤，而不用担心996等，所以李白其实就是我们心中的神话，连同那个时代。怀想李白，其实源于我们时代的种种不快乐不自由不得已，源于我们的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