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穷

钱歌川

没有钱不是一件可夸的事，同时也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不过在穷人之间觉得可夸，走到富人丛里，又觉得可耻，这也是难免的。自然，我们并不是倾慕富人，否，不仅不倾慕，而且有点恨他，我们恨他的为人，但不能不羡慕他的艳福，我们轻易地抛了自己的自尊心的，也就在这个时候。

没有钱的本身并不可耻，可耻的，就是没有钱的环境。譬如，他们那种艳福，你就得不到。女人绝大的本领，就是用钱，结婚惟一的目的，就是敲钱，钱就是爱，爱就是钱，当她的爱断之日，正是你金尽之时。有钱你可以买到美，买到爱，爱的多少，美的高低，都与你花钱的程度成正比例。你没有钱，当美貌的女人拍卖她的爱时，你简直不能与别人竞争，眼看着你的爱人，被别人高价夺去，这时你自然免不了要恨你的穷困，而觉得没有钱的可耻了。

世界上差不多都是穷人，其中只有几个是富的。要没有这几个富人，我们都不会穷了。富人照例是贪吝的，只有穷人才可以分让，穷人有两个钱的时候，可以分一个钱给别人，富人有十个，百个，千万个，以至无数个，他也不肯分一个给你，所以穷人永久是穷，富人天天地富，于是乎贫富的阶级便形成了。

富人的阔法多半是一样，穷人的苦境却各有不同。他们生活的方式无非与醇酒妇人并提，不仅富人自己，就是我们穷人，也很容易地想得到。至于穷人的穷法，便有各种各样，非但富人梦想不到，即身居穷人之一分子，也不能洞悉这无尽藏的悲惨。至多，他只能晓得他自身的经历。所以这里，我只能把我的过去说一点出来。

英国的文人詹洛孟(Jerome K．Jerome)，他一条领带结过四天，就觉得穷得不得了。其实，这从我看来，真是太阔了。我的领带结一个礼拜是常事，一年进一次理发店，都是不必要的。这不是假话，若是你问既不必要，又为什么一年要进去一次呢?这个不瞒你说，人人都爱听点恭维，我也难免，我一年三百六十日，没有人赞美过我，只有从这一年一度相见，比我穿得阔几倍的理发师口里，才听到一句赞美之辞!他的赞美常是随着惋惜一同出来，因为他说我是一个艺术家，开始来剪去我那蓬勃而长垂的头发的时候，总得说一声：“可惜呢!大约你蓄了一年吧!”

以上两点在有些不懂艺术的人看来，--我自从听了那理发师的赞美之后，我自己也觉得确有几分艺术气了--也许要说，这并不是穷，不过是脏罢了。说饿肚皮是穷，大约人人都首肯的吧?我从前住在某都会上的时候，家里常常三四天没有火。这并不是说不吃饭，也不是说在外面吃饭。饭还是吃，而且是在家里吃。这时，我充饥惟一的妙法，便是将房里的窗帘和门，关得漆黑，自己再蜷卧--不是伸直睡的，两腿必得并屈起来而抵在肚皮上，越睡得久，便越抵得深--其中，醒了又睡，睡而复醒，到了万无可耐的时候，才起来将热水瓶里隔夜由个铜板煮成的粥，用酒杯倒出来吃。吃了几杯这样人间最美的饭之后，便精神焕发，这时窗帘开了，薄暮的日光，和美人的面色一般地照在我的书上。

人到了最穷的时候，自然朋友也少了。你家里他们决不要来。你去的时候，他们托故不见，纵然巧遇着了，也不待你说话，他一见你便诉苦，(读者不要误会，以为是他代你诉苦，其实是他对你诉自己的苦)诉苦是他的一种战术，他怕你向他借钱，便先来封住你的E1。只要你不说借钱，别的都好讲话。你写信给朋友，也总是没有回信的。你若第一次去信是问他借钱，第二次的信，他多半不拆开便塞进字纸篓里去了。你若是在街上遇见了他，他一定说信未收到，马上他说他有要事去，不能和你多谈。

朋友既是这样，许多穷人的生活，只好仰仗于那些冷酷无情的当铺了。当铺专吃穷人，而使穷人感激。若是没有当铺，我几次都死成了。人谁不爱生命呢?所以到了绝粮的时候，我便要到当铺里求他赐以侮辱，他要看那有最近三日内的邮戳的，朋友写给你的信。他要调查你的姓氏和警察盘问犯人一般，最后他还要派人同到你家里去，看你是否真住在那里，一切都调查清楚，他才接受你的抵押品，对于那东西他又要仔细地审查。看将来卖出去可以4得到多少钱，除了利息，七折八扣，才把钱给你。有些东西，他认为不能赚钱的东西，简直回你的硬信，说他不当。你若问他的理由，他又不说。他的营垒特别地高，你无法与他交涉。只好怏怏回来，站在房中间四围环视，一直到你重新发见一点可以押钱的东西，才欣然地抱着跳出去了。

穷困常常能够将你面孔弄厚，你平常绝对不愿意说的话，这时你可以说得出来。你以前鄙视的行为，这时你自己也来做了。人家当面骂你，你也得忍受。有时你还得装聋，分明听见别人在说你的坏话，你却只当没有听见。

如何对付别人来讨账呢?这便是要大用心机的一回事。譬如，我从前在外国，却总是对他们说，国内打仗邮汇不通，所以迟误。这是顶好的实，他们若不信，我还要骂他们没有常识，连报纸都不看。习俗上借钱是要还的，你要不还，便得有充分的理由。

不过理由有时而穷，到理由穷了的时候，事情更难办了。最后的解决，多半是一个逃字。逃走也实在不容易，因为你那些小债主(如同小菜店，酒店，肉店，煤店之类)时时都在监视你，你逃走时如遇到他们中间的一个，你便糟了。事情闹穿，面目扫地，你典余的财物被瓜分，你本人甚至还要进拘留所。所以逃走只能在半夜里执行，不过那时又有一种更大的危险，最怕遇到巡行的警察，把你当盗贼抓住。这时顶好有朋友协力进行，做成一个二重的逃走法。那末你或许可以堂堂地脱出这险境。办法是在你预备逃的一月或至少半月以前，慢慢地将行李互相移动，最后与你的朋友交换一个住所。有人来问，只答应不晓得。若是他们纠缠不止的时候，你可以使他们断念，说，“听说那人因为政治关系被捕入狱，现政府正在派人在捉拿他的关系者，平日与他有来往的人。”你只要这样一说，包管那人不会再来问逃者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