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个大词，与之相关联的一些词组也是那么宏大，诸如人生理想、人生道路等等。使用这些词汇的大都是掌握教训别人权力的角色。记得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诗歌朗诵会或演讲会上，经常会听到一个慷慨激昂的声音：“朋友，你的一生将如何度过？是轰轰烈烈，还是碌碌无为？”谈论人生是那个时代很严肃的题目。那时候，所讨论的人生是缺失主语的，是一种集体教谕，与个人的喜怒哀乐没有多大关系。那些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人也未必见得对自己的人生有几分把握。反正那些关于人生的大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的。学生时代曾经做过班干部，曾受辅导员的指派去做因失恋而一蹶不振的同学的“思想工作”，想半天不知从哪开口，便说：“人生的路还长着呢？”话说出来就觉得有些空洞和迷茫。

　　作家柳青说，人生的紧要处只有几步如何如何,普希金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如何如何，这显然都是过来人的感慨，是沧桑之后的诗意。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用这些道理来指导人生的企图最终是要落空的，这些人生格言的作用只不过是供你在经历失败和坎坷之后进行回味的。

　　人生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讨论人生是一个很玄的话题。学生时代特别喜欢将一些人生格言抄在日记本上，这是一项徒劳无功的工作。因为这些充满哲理的语句和自己的人生境遇毫不关联，我们并不清楚在这些华丽的语句后面，隐藏着怎样的痛苦或幸福。但是，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地将这些格言警句写在黑板报上，写进情书里，写在毕业纪念本上。甚至在照片后面，也写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人生这个词太抽象、太严肃了。相比之下，活着这个词就很形象、朴素。其实，无论是人生还是活着，指的都是从产房到墓地这一段距离。活着，是一种自然状态，不需要思辩论证，也不必旁征博引。人生，是一种价值描述，一种意义归纳。前者属于日常生活，后者则往往付诸空谈。但是，那些为饮食人生焦头烂额的人，并非从骨子里排斥人生哲学。我有个初中同学，在一家工厂干锅炉工，妻子遭遇车祸致残，孩子也常年有病，生活十分艰难。当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呈现给我的是一个憔悴瘦弱的身躯和干黄的脸。我原以为他是来向我请求援助的，殊不知他只字不提借钱之类的事情，却给我看一个仔细包裹的笔记本，里面所写的都是些关于人生的思考，虽然多是人穷志坚、吃亏是福的平白道理，并无多少高明之处，但是，一想到，这些文字是在高温扬尘的恶劣环境里完成的，便感到一种倔强的力量在里面。也许正是靠这本自编的人生哲学，他才能够顽强地生活下来。励志其实是一个极其隐秘的心灵历程。如果将这些苦难在场者的生活信念仅仅归结为“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陷入生活算计和人情世故之中不能自拔的时候，我无比渴望能有一个无关利益、无关金钱、没有人生纷争的场合，和几个朋友无边无际地谈论人生。这个想法无疑是奢侈的。朋友见面，也会有“别活得太累”那样的人生感慨，但很快就会被股票、买房、购车之类的话题所取代。眼前的东西比遥远的“人生”更有吸引力。

　　钱穆在他的《人生十论》一书中说：“向外的人生，是一种涂饰的人生。而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洗刷的人生。”向外的人生指向权力、利益和金钱，向内的人生则关系一个人的境界和修养。

　　人生是一个大词，如果用它来教训别人，很容易成为空话甚至谎言；如果用它来叩问心灵，则会让灵魂生活充盈而有意义。在“向内的人生”里面，没有大道理，也没有布道者，“人生”这个词变得温暖而亲切。

                                                    数学科代表：彭鹏

                                                      2009-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