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地机组的后退是六条线同时进行,回到出发点时,覆盖在殖民卫星外墙的“辘轳”也会一起后退。也就是说,殖民卫星全长会增加一点六公里。到时殖民卫星全体会鸣警笛,准备对应伴随伸张而来的轻微地震,不过长三公里以上,高度相当于二十五层建筑物的造地机组,六台一起滑动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光是想像就令人有点兴奋,但现在的状况可不允许她悠闲地参观。把视线从高耸的造地机组移开,少女看向设在铁丝网问的工程用闸门。
虽然有警卫在站岗,不过警备不严。也许可以混在来往的车子里侵入,但问题是之后。她完全不晓得造地机组中是什么样子,而且就算通过那里,后面也还有三块建造中的地盘区块。她不认为自己可以走六公里的工程区域都不会被人发现。尤其又有今天早上的骚动,说不定已经收到警察的协寻通知了。
少女隔着云层仰望发出光芒的人工太阳。心里再次想着,要是能从那儿走到底的话就好了。从这里被造地机组挡住了看不到,不过纵贯殖民卫星的人工太阳会延伸到月球那一侧的气密墙,连接通往殖民卫星建造者的闸门附近的一部分基干。闸门常时运出建材及沙土,藉由起重机运往建设现场,因此从人工太阳的维修通道应该很容易潜入。
而既然这条路行不通了,那么要接近殖民卫星建造者,就只能越过工程区域了。少女再次有向工程用闸门。当她注意车流、凝视忙着应付的警卫状况时,突然咕噜噜一声,她的肚子叫了。
她马上看向周围。幸好旁边没人,就算有也会被车流的声音遮住听不到吧,不过她还是不自觉脸红了。少女己经超过半天没吃东西了。心中念着自己居然在这种时候肚子饿,不过反过来说,也就是这种时候才能理解先吃东西的重要性,少女叹了一口气。离开“葛兰雪”时,应该带点干粮出来的,只是现在后悔也太晚了
口也渴了,这种状况只会让集中力下降,而且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容易引人注目。少女离开现场,前往邻接工程区块的商业地区。途中她与载有迷你MS的大型连结车擦身而过,被飞到步道上的灰尘洒得满脸是灰,此时她突然想到今天早上所遇到的那名少年,他的气息。
从迷你MS的驾驶舱中拚命地伸出手,救了漂在空中的自己一命的少年。他似乎是普通的民众,为什么可以做到那种程度?他之后不晓得怎么了?至少该跟他好好说声谢谢的……
为了减少身处密闭空间里的压力,殖民卫星内有刻意从都市计划中去除的区块。邻接工程区域的商业地区就是其中之一。细长的道路两旁盖满了商店,各自随意扩张店头摆设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地球上古老都市所留存的商店街。低矮屋顶的背后有像山一样的造地机组以及一半被云遮盖住的月球那一侧的气密壁,地区全体感觉就像是山间的城下镇。
下午一点半,所有餐厅都挤满工程人员的时间已经结束,商店街进入一时的闲暇时光。她混在来往的老人以及带着小孩的主妇之中,没有目的地走在商店街上。面包店、书店、服装店及食品店。从杂乱地排在一起的店头,时而漂出热狗的香味、或是充满油脂的中国菜香味。口渴虽然可以在公园的饮水机润喉,但是空的胃袋却无法填饱。一旦松懈,肚子又会叫出来,真是丢脸。
不过她更在意的是交错而过的主妇们,会朝她偷看。她有自信没被港口的监视器拍到,所以应该不至于怀疑她是今天早上事件的当事者。或者是对这一带的人来说,自己的服装看起来很奇怪?明明在离开帛琉之前她还在网上调查过最近的流行趋势,尽量选择不显眼的衣服的。让店头的玻璃橱窗照出自已的全身,少女思考着是不是出在领子的钮扣上,不过她也不想没规矩地敞开领口,于是她又开始走动。
虽然事前做过准备,不过一到现实就会出现许多问题。对没带过钱或信用卡的她来说,没有钱连面包都不能买这种事,只是知识的一种,所以会犯下没带钱就跑出门这种错误。不知世事——少女想起这句话,心情更加黯淡了。自己连独自出门的经验都没有。说到这个,以前看过一部电影。是讲述一个小国公主,溜到街上享受只有一天的自由与恋爱的故事。是旧世纪时制作的老电影。故事普普通通,不过演出不知世事公主的那位女演员魅力十足,是她很喜欢的一部电影。那女演员叫什么名字呢?
想着想着,少女突然发现自己很认真地在想女演员的名字,便把没有用的梦想逐出脑海。电影里的公主只是逃离无趣的公务罢了,但是她有非做不可的事情。自从知道她反对这件交易,辛尼曼就没有再对她透露任何交易的详细内容了。因此她不确定与毕斯特财团的接触是何时、在何处进行,不过曾向其他成员探听到是从傍晚开始。再拖拖拉拉的话就太慢了,帛琉那边也差不多发现自己失踪的事。得快一点才行──离开商店街,少女踏进复杂的小巷,看到一条死路中停着一台货车。
她看了看满是铁屑的载货处,判断要潜进去似乎不可能,接着她看向驾驶座。虽然她不想使用这种方法,不过跟驾驶员搭讪,让他帮忙载进工程区域,不知可不可行?就说想近一点看看殖民卫星建造的现场。顺利的话,还可以进入造地机组里面。只要进去,了解里面的大致状况……
突然,她感觉到背后有人的视线。就好像一直趴着的人突然抬起头来一样,充满明确意志的视线。没有犯下不小心转过头去的错误,少女快步住街角转了个弯。但是小路上却有男人挡住去路,令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男人穿着短外套,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少女认得他的脸,他是“葛兰雪”的乘员之一。在男人还没作势走过来之前,少女转头打算离开小巷。不过背后却己经有两条人影站在小路的出口,堵住了退路。
餐厅的换气风扇排出满是油烟的空气,小路上只有脏兮兮的垃圾桶倒在一旁,没有其他人经过。自知没有路可逃的少女,藏起不安的表情看着堵住退路的两人。她不去想为什么会被发现。她清楚葛兰雪队的成员就是作得到。
尤其是玛莉妲也加入了搜索的话──少女拉开约三公尺的距离正面看着玛莉妲。玛莉妲虽然穿着上班套装作伪装,却藏不住她全身那险恶的气势。少女明白在这个距离下会被一瞬间抓住,使用眼神说:不许无礼。玛莉妲蓝色的眼神漂移,让人知道她产生了动摇。
“回去吧,公主。”
压下那些许动摇,玛莉妲说。“船长也在担心您。”
“我不回去。”
“请想想您的立场。要是在这种地方被联邦发现了,会发生什么事……”
穿着运动鞋的脚往前踏一步。就算伪装会不完美,依然不穿高跟鞋这点的确是玛莉妲的作风。“就是想过了我才会这么做。”用符合她的“立场”的语气说话,少女防止玛莉妲继续前进。
“现在的我们是无法运用‘拉普拉斯之盒’的。不管它是什么样的东西,都只会被弗尔.伏朗托当作道具,引起无益的争端。你也很清楚吧?”
“我不懂,我只是听从命令。”
“说谎,你只是在逃避而已。给予你的‘力量’,原本不应该用在这种地方。”
少女不是随便说说的。盲目听从辛尼曼的指示,不去面对自己生命的玛莉妲──蓝色的瞳孔再次动摇,将视线从少女的身上移开,不过全身险恶的气势并未消退。玛莉妲重拾她的无表情看向这边:“公主……恕我失礼。”
以此为暗号,站在背后的成员将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虽然有控制力道,不过熟练的手法不是想甩就甩得开的。少女看到玛莉妲与另外一名成员接近,大叫“无礼!放开我!”一边挣扎。此时,极大的警报声突然响起,传遍整条巷子。
那音量大到让人觉得不只响遍巷了里,可能还会传到大马路上。连玛莉妲都愣了一下,环顾四周的状况。少女看到身旁的成员伸手去掏怀里的枪,感觉抓住她肩膀的力道变弱,便趁机奋力挣脱他的手逃跑。
少女闪过玛莉妲第一时间伸出来的手,绕过转角。警报声中听到玛莉妲的叫声:“公主!”但少女仍不断地奔跑。她绕过好几个转角,穿越狭窄的巷道,目标是有人的主要通道。然而,少女一下子便迷失了方向,在她跑到十字路口环顾四周的同时,旁边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
柔软的掌心,跟玛莉妲她们不同。熟悉的感觉闪过脑海,少女连挣扎都忘记了,看向掌心的主人。那是仅仅数小时前,将她从绝境拯救出来的脸孔。
额头满是汗水,深褐色的瞳孔看着少女的眼睛。为什么……?少女还在想,便听到少年的叫声:“这边!”少女的手被拉着走。她顺势起跑后,落在少年脚边的球型机器人也开始滚动,吵死人的警报声突然停止。看来是这个吉祥物一样的机器人在发出警报声。
少年在狭窄的巷道里拉着少女跑,毫不犹豫地穿过错综复杂的巷道。从这架机器人,以及眼前翻飞的深蓝色外套,少女确定他就是那位少年,专心地追着他的背影跑。跟着来路不明的人走也许过于大意,不过现在她不能被玛莉姐抓到。看来比较熟悉地形的少年要带路,那么还是交给他吧!少女秉持最低限的认同,继续奔跑在密集的房屋夹缝中。
还有,少年的这双手。一方面放松力道避免弄痛自己,一方面又紧紧地贴着自己的手腕不放。虽然她被很多双手帮助过,但是少女从未碰过如此毫不犹豫,又坚强地拉着自己的手掌。而且还意外地柔软,带有同年龄的脆弱,与自己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
我被这样的手掌救了两次。这个少年到底是谁呢?这一瞬间少女忘记自己正被追逐,认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
※
哈啰内建的自卫警报器,竟在意想不到的场合发挥作用。渗着汗水的手握住少女的手腕,巴纳吉穿过商业地区的巷道。
他来工程区域参观过不只一次两次.所以这一带的地形他大概都记在脑子里。只要去配送中心比对一下那可怕的女人他们搭的电动车的车牌,确认位置,要取得先机并不困难。巴纳吉也打算利用复杂的巷道地形甩开追兵。前提是没有在途中被迫到的话。
他听到身后便是少女的气息。接下来是以强化塑胶为骨架套上橡胶,身体像球一样弹跳的哈啰。使用骨架里的弹簧跳跃,以球体内部的重心维持动作的哈啰,无法紧急转向。在转过好几个转角后,巴纳吉捡起哈啰,放在宽仅五十公分左右,两栋房子的缝隙问,然后用眼神叫少女跟来。原以为她会犹豫一下,但是她却立刻跟着巴纳吉钻进缝隙中。
通过窄得必须侧着身走的缝隙,走到底后,利用堆积的杂物为立足点爬上墙壁。然后,他们前进在互相交错的邻近屋檐所排出来的空中走廊。窗子里正在看电视的老婆婆惊讶地转过头来,野猫也被突如其来的入侵者:吓跑。“哪来的小鬼!”有人发出怒吼。一边踩陷便宜的塑胶制屋檐,巴纳吉在各色的屋檐上跳跃。而少女也灵活地在屋檐上移动,紫色的披肩随风飘扬。
移动二十公尺左右后成列的屋檐消失,眼前出现广大的空地。他们来到了商业地区及工程区域的境界。一般来说,区域间的边境是道路,不过这里的房子一路盖到工程区域的铁丝网旁边。这是故意不做都市整备的“宽裕地区”才看得到的画面。巴纳吉确认按照预定来到造地线的一端,看着百公尺前方耸立的造地机组,又把日光转向下方距离差三层的地表。
铁丝网旁就有小土堆,附近没有工程人员,巴纳吉心想这样比爬铁丝网下去来得快,转头看向少女。他还没开口问:要跳吗?少女那充满决心的脸孔已经通过他身边,朝着土堆跳。输给她了……巴纳吉心里才想着,随即抱着哈啰用力跳。
脚插进松软的土堆,巴纳吉在少女身边着地。他从埋到腰部的土堆中爬出,把跑进口中的沙土吐出时,早一步爬出来的少女已经滑下土堆了。他们跑了很远,对地形不熟的人也不会知道这条路线。巴纳吉想喘口气,叫住少女:“喂……”可是少女锐利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大叫:“快一点!”
“这样子,马上就会被玛莉姐追上的!”
闪着翡翠色的少女眼中,透露出焦急。果然是那位少女的眼神。“玛莉妲,就是那个可怕的大姊吗?”没有回答巴纳吉的回问,少女怒吼“快点!”便开始向前跑。从土堆里爬出来的巴纳吉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他抓住正打算走向造地线外头的少女手腕,说完“往这里走”就要把她拉回来的时候,感觉少女似乎止住了呼吸。顾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刚刚才通过的住宅区,以及站在层层交叠的屋檐上的女人。看起来完全不喘,名为玛莉妲的女子看向这边,蓝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下一个瞬间,那穿着运动鞋的脚向房子一蹬,绑成马尾的头发飘了起来,身体轻松地飞越铁丝网及土堆,一口气降落地面。
就像猫一样轻巧的身手。“不会吧……”巴纳吉不敢置信,少女反过来抓住他的手,大喊:“快跑!”巴纳吉拉着她的手跑向造地机组。宛如金字塔般耸立的巨大线性滑轨,以及与它接合,像山一样的造地机组。抬头看着大到占满视野的结构物,他们跑到放有建筑材料以及作业用迷你MS的作业场。
“要怎么办!?”
“你想去‘蜗午’那里对吧!?”
巴纳吉大吼暮回答少女,同时看到在造地机组前像蚂蚁般散开的人龙。就快到殖民卫星伸展,造地机组移动的时候了。他们在已经开始撤退的工作人员群之中逆流而上。一位像是监工的男人大叫:“喂!你是什么人!”巴纳吉从男人的身旁穿过,接近连接线性滑轨基点的斜坡。一回头看,就看到玛莉妲轻松地把追来的工作人员撞开,逼近距离他们不到三十公尺处。巴纳吉想站着调整呼吸的念头立刻消失,拚了命地跑上斜坡。
造地机组的移动轨道──线性滑轨位于整地机组的高度一点五倍──约一百七十公尺高的地方,从正面看来像三角型的结构体耸立在整地机组的两侧。而起点,或者是终点部分,设有与造地机组连结的运货用斜坡,巴纳吉现在爬的就是这座斜坡。也就是说,顺着这片玻道爬到顶端,就会抵达造地机组的天花板。
离造地机组的天花板有二十五层楼高,到线性滑轨的接点也有十几层。虽然这是卡车可以来往的斜度,不过一口气跑百公尺以上的坡道实在很吃力。他好几次喘不过气来,不过从途中开始脚步越来越轻,腰部的肉仿佛从骨头上浮起来的感觉逐渐包覆他的全身。因为离地表——也就是殖民卫星内壁越来越远,使得离心重力变弱了。
从殖民卫星内没有高层建筑就可以看得出来,离心重力只能作用到五、六层楼左右的高度。爬得越高,身体感受的重力就越弱。巴纳吉第一次感觉到这物理法则真有用,跑步的动作变得像是连续跳远,不过追兵的条件也一样。玛莉妲用比巴纳吉更强的脚力踢着斜坡猛然逼近。她的手伸到少女背后,以些微之差掠过了少女的披肩。不过她的步调没有乱,仍然确实地拉近距离,那样子就像是不知疲累的机械。实在逃不掉了,下一秒会被追上。心中做好这种觉悟的巴纳吉,突然听到低沉的警报声。
同时,斜坡两旁的警示灯一起闪烁,低频的震动透过双腿传来。巴纳吉用全身的力量摆动双腿,并将少女往自己的方向拉。因震动分神的玛莉妲脚步略微变慢,眼前的斜坡接点开始往上拉起,从一道接缝逐渐变成耸立两公尺山的楠中,挡住跑上斜坡一行人的去路。巴纳吉大叫:“快跳!”接着往一直上升的墙壁跳去。
甩开不到平时一半的重力,两个人跟哈啰起跳跃。伸长的指尖勾到墙壁边缘,巴纳吉抓住了上升中的墙壁。少女一样也抓到了,不过差点滑落,巴纳吉抓住少女的手腕,爬到桥壁上。上升还没停止,他们看着来不及跳的玛莉妲身体慢慢变小。
是造地机组开始动了。之前贴在新造的地盘区块上的造地机组,沿着线性滑轨上升一百七十多公尺,嵌入移动轨道开始横移。机组就这么沿着造地线往月球那侧的气密壁退后,再度从第一工程开始建造地盘。
巴纳吉确认少女与哈啰平安无事之后,短时间内没有移动的力气,俯瞰着越来越远的地表。玛莉妲站在中断的斜坡上不动,眼神定定地看向这边。感觉不到愤怒或失望,仍旧是宛如洞窟般昏暗的瞳孔。
在移动中,所有闸门都会关上,因此无法进入造地机组内部。两人拖着疲惫的双脚走完剩下的斜坡,抵达造地机组的天花板部位。两人眼前是沿着内壁倾斜,画出缓和弧度的结构材无止尽地延伸,广达五百公顷,由铁架所组成的丘陵地带。这大小已经不是能用多少个球场分来计算,而是可以容纳一整个市镇的大小。
巴纳吉张开手脚,在铁架之间的通道上倒成大字型。大概是因为重力变弱的关系,他觉得好像躺在云端上。少女也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花了一点时间调整呼吸。造地机组已经开始横移,缓缓吹拂的微风吹在满是汗水的身上相当舒服。
“坐着这个,就可以去月球那一侧的气密壁。可以接近‘蜗牛’……殖民卫星建造者的闸门,不过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就是了。”
调整好呼吸的巴纳吉这么说着。少女只轻轻回了一声“是吗……”,连头部没有回。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思考无法跟上周围状况的急速变化,光是环顾四周就已一经用尽全力了。
“我叫巴纳吉,巴纳吉.林克斯。你呢?”
巴纳吉想进入她的视线中而坐起上半身。少女发出“咦?”的一声,与巴纳吉四目相对,但随即移开她的视线,小声地说:“呃,我叫作奥黛莉.伯恩……”
奥黛莉。虽然巴纳吉觉得这是个好名字,不过他没有厚脸皮到说得出口,也不自然地错开了视线。反倒是哈啰跑进两人之间喊着‘哈啰、哈啰’撒娇。少女紧绷的表情稍稍变得和缓,伸手去抱哈啰的躯体。
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一瞬间巴纳吉有人工太阳的亮度似乎上升的错觉,接着告诉她:“它是哈啰。”不过奥黛莉用充满疑惑的表情看着他。
“你不知道?这是大战中的王牌驾驶员做的吉祥物机器人。小时候有流行过吧?”
“不知道,我一直住在乡下。”
乡下是哪里?巴纳吉看着她亲近感变高的脸庞,想再问得深入一点时,奥黛莉的笑容突然消失,开口问:“你为什么救我?”被这么一间,巴纳吉辞穷了。
“那是因为……我不想被人觉得没骨气。”
其实是不甘心屈服于可怕大姊姊的威胁之下……他不想这么说,而且也觉得不只是这样。不过奥黛莉皱起眉头,盯着别过头去、混乱中的自己的眼神中满是疑惑。看她反应冷淡,巴纳吉又说了:“这、这可是你说的耶!”
“我?”
“是啊。那之后我被警察抓走。同学校又碰到那可怕的大姊姊……”
“然后,你就跟踪玛莉妲她们过来了?”
打断他不得要领的说明,奥黛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就在巴纳吉为了她的理解速度之快而咋舌之时,她那清澈见底的翡翠色瞳孔晃动了一下,表情也因为了解事情经过而变得和缓。突然冒出的一句“对不起”,让巴纳吉当场傻住了。
“要我说过你没骨气的话,我收回。看来我是误会你了。”
“误会?”
“误会你是攀附在狭隘世界里面的人。”
这句毫无顾忌的回答让巴纳吉一阵错愕。盯将奥黛莉那没有感觉到自己说错话的脸孔,巴纳吉觉得被踩到痛处而再度感到不高兴,用尖锐的声音说:“大家都是这样啊!”
“大家都是攀附在这个大到夸张的圆筒内侧生活的,这样不行吗?”
“不是不行。要是我这样说很刺耳的话,我道歉……因为我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
她那带点惊讶的脸孔,看起来就像是没有想到自已的言行会伤害别人的心情,出身与生活环境完全不同的异种生物。巴纳吉有点失望地问:“你是千金小姐吗?”而奥黛莉淡淡地笑着回答:
“是浮萍。我住来就是这样。”
她的视线移向在隔壁路线移动的造地机组,自嘲地说。偷偷瞄着她有点寂寞的脸孔,觉得她是可以与自己同调的对象而安心的巴纳吉,微笑说道:“是吗……那就跟我一样了。”奥黛莉没有回话,只有亮度似乎又稍上升的人工太阳在两人的头上发光。
造地机组将会花上三十分钟在六公里多的造地线上后退,停在月球那一侧的气密壁前。这期间,他们两人专心地走过宽广的屋顶,移动到造地机组的另一端。虽说是屋顶的两端,不过距离长达一点六公里。走完的时候,造地机组大概也移动完了。
在造地线上的移动速度虽然只有时速二十公里左右,不过吹在身上的风劲道还是颇强。巴纳吉让奥黛莉走在前面,自己抱着哈啰默默地跟着。这是以备万一奥黛莉快被风吹走时的应对措施,不过就算是在低重力下,她的身躯也没有被风吹起
线性驱动的轨道几乎没有噪音及震动,只有风声包围着两人。
“追你的是什么人?”
过了半个屋顶,巴纳吉开口问了。这是在他堆积如山的问题之中,第一个浮现在他心中的。
“是同伴,我逃了出来。”
任风吹乱她褐色的短发,奥黛莉若无其事地说着。巴纳吉想起米寇特说的话,战战兢兢地又问了:“你是活动家之类的人吗?”
“活动家?”
“反联邦政府,或是追求宇宙居民独立之类的……”
“……是啊。这种说法也没有错,不过也许比你说的更可怕。”
仰望遮断去路的气密壁,奥黛莉轻轻苦笑着说。那表情看来像不知道是在嘲笑巴纳吉的无知,还是在嘲笑她自己。巴纳吉感觉一场超乎自己想像的纷争又冒出来,吞了一口唾液。他现在才升起自己可能卷入大事件里的自觉,同时感到流着汗水的身体变冷了。
转头仰望泛黄的人工太阳光,接着望向指针指着下午二点十五分的手表。他把下午的课全部跷掉了。下午又是分学科的专业课程,所以不能跟拓也印笔记来看,怎么办?说到这个,放学后好像还要去一趟校长室……大概是头脑下意识地想忘掉恐惧感,脑中来来去去的都是这些事。巴纳吉回头看了背后的街道,那包含亚纳海姆工专校舍在内的熟悉街道,此时看起来却像严重褪色一样。
“你说过又会发生战争,对吧?”
把目光转回走在前方的少女背上,巴纳吉慎重地开口。奥黛莉随即停下了脚步。
“你说为了避免战争再次发生,必须去见某个人,是指……”
突然发出的噪音与震动打断了巴纳吉的话。巴纳吉跑到吓了一跳的奥黛莉身边,并看向前方。
伴随造地机组的后退,殖民卫星开始伸长了。覆盖殖民卫星外壁的“辘轳”滑动,“工业七号”的全长慢慢地延伸。在内侧的巴纳吉他们看到了月球那一侧的气密壁慢慢地退后,被切成环状的内壁全体动起来的画面。
直径六点四公里的的圆筒震动,气密壁与环状内壁之间的缝隙逐渐拉大。从变大的缝隙中,透过正在进行第一工程,还只有骨架的地盘区块,可以看到“辘轳”的内壁,殖民卫星那连外壁都还没完成的“地表” 显露在外。沿着线性滑轨后退的六台造地机组将会一起卡进缝隙中,先开始建造殖民卫星的外壁。结束后再往前方移动,照顺序完成各工程下的地盘区块,在殖民卫星内造出新的大地。
大地随着地鸣滑动,像山一样的造地机组卡进缝隙间——这“创造天地”的光景对巴纳吉来说早己司空见惯,不过巨大的质量移动所构成的壮观场面,不管看多少次都令人不禁慑服。奥黛莉似乎也有同感,口中念着:“好厉害……”脸上充满感动。翡翠色的瞳孔发出光芒,似乎恢复她这年纪该有的表情。
“你第一次看到?”
奥黛莉点头回答巴纳吉的问题,但是视线却离不开眼前的景象。卷动的云层、远离的气密壁、一并伸长的人工太阳基部,以及浮在周边像飞行船一样的暂设仓库——
“世界渐渐变大了……”
奥黛莉恍然地说着。她的感性以及表达法,都不像是活在超出自己想像之外修罗道的女孩。是与自己有相似的感性、共同价值观的声音。不安与恐怖瞬间失色,巴纳吉自个儿露出了笑容。他站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奥黛莉身边,看向前方。
与背后褪色的街道不同,在眼前的世界亮度明显增加。呼吸着刚诞生的“世界”空气,巴纳吉抬头看研钵状凹陷的气密壁。位于研钵底部,通往殖民卫星建这者──“蜗牛”的闸门正被窜动的云层遮住,无法目视。
※
殖民卫星的扩建工程会让连在其中一端上的殖民卫星建造者共鸣。下午两点半,“辘轳”的移动完成,“墨瓦腊泥加”的收纳甲板回归原本的隐隐喧闹。虽说是收纳甲板,但是“墨瓦腊泥加”的甲板空间足以容纳战舰。若以“蜗牛”这个外号比喻,此地位于背上驼着的蜗牛壳中心,直径三百多公尺、深达一公里。直接连接“工业七号”月球侧的气密壁,也是送入建设资材的搬入口,就这点来说,也许说道是小规模的港口比较正确。
在其中一区,卡帝亚斯.毕斯特正看着宁静的喧哗──RX-0“独角兽”的包装作业。白色的机体上有十多名整备士,正在封闭控制门或是在各处贴上警告说明。这是交货前常见的景象,不过整备士们自觉这不是正规的交货,而保持沉默。不用平常的MS固定架,而使用高密闭性的专用货柜作业,也可以算是令他们沉默的原因之一。随着备用零件跟装备全部收纳在像箱子一样的专用货柜的“独角兽”,看起来就像摆在模型店里的机器人玩具一样。或者应该说是装箱的精密机械?
要说有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制造者不接受退货及修理,所以先装入了大量的修理用零件及耗材。还有为了避免领取人当场“使坏”,四肢用超钢铁绑起来,不过卡帝亚斯也在怀疑这一点有没有效。“独角兽”要是发挥全力的话,这种程度的拘束还是有拉断的可能。因为使用在这架机体上的特殊框架,性能极限可以说还没有完全摸透……
他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抬头看着被迷你MS拉动的专用光束步枪时,贾尔.张的高挑身躯无声无息地漂过来站在他身边。看着贾尔在无重力下也毫无破绽的动作,双脚并拢着地后,卡帝亚斯无言地催促他说出来意。
“刚才,第二升降梯的监视摄影机拍到了这个。”
贾尔递出的照片上,照出要进入资材搬运用升降梯的少女脸庞。卡帝亚斯凝视着从斜上方拍摄到的面孔,倒抽了一口气。
“……为什么‘她’会……?”
“不清楚,不过‘她’正往这里过来。有报告说今日早上人工太阳的维修通道有侵入者,不过身分跟下落皆不明。说不定就是‘她’。”
栗色的头发,仿佛故意曝露脸孔而仰望摄影机的挑衅眼神,要是别人伪装的话,也装得太好了。“她”这十年间没有任何一张公开的照片,不过卡帝亚斯在约三年前,看过联邦军情报部成功拍下的照片。只能承认就是“她”本人。
可是,“她”为何来这里?翻动数张照片,看到与“她”一起搭乘升降梯的其他人影,卡帝亚斯不自觉睁大了眼睛。一股与看到“她”的脸时不同的冲击穿透五脏六腑,他感觉得到自己拿着照片的手在颤抖。
“这名少年呢?”
“似乎是同行者,以护卫来说过于年轻……”
贾尔的话在这里停住,一定是敏感地查觉到自己的动摇。卡帝亚斯用最大的自制力控制手的颤抖,看完剩下的照片。
遗传自母亲的深褐色瞳孔,稍微圆润的面容。这也不会错。一直保留至今的人生“疙瘩”,居然在这种时候出现。而且还跟“她”一起——
“‘带袖的’那里没有任何连络吗?”
直到能够发出不会颤抖的声音,他足足花了十秒。卡帝亚斯没有回看贾尔窥伺的目光,这么问着。
“没有。不过在工程区域有发生一点骚动。也有内讧的可能。”
“是‘她’独断独行吗……”
想想“带袖的”的现况,这不是不可能的。但这可以解释“她”为何而来,却不构成这名少年与“她”同行的理由。他的人生至今没有机会与“带袖的”这些人扯上关系。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原因招引他来这里的?卡帝亚斯不想把这些“私事”说给为财团这“公事”工作的贾尔听,只是死盯将照片里的人不放。
“这可能会对‘盒子’的让渡造成阻碍。要将她请回去吗?”
贾尔说道。看着他正直的目光,再低头看向照片的卡帝亚斯,想起了分歧点这个字。
※
下了升降梯,穿越毫无防备开着的闸门,进了最近的电梯。下降一千五百多公尺的目的地,就是殖民卫星建造者的居住区。
这是相当于“蜗牛”壳内壁的区域。在直径只有殖民卫星一半左右的殖民卫星建造者居住区,离心重力也只有一半左右。巴纳吉跟奥黛莉用半飞的离开电梯,踏进重力稀薄的原野。外面铺着一整片绿色,完全没有人烟,也听不见车子的声音或迷你MS的驱动音,只有鸟叫声散漫地搅拌着空气。这安静到耳朵会痛的宁静,令人觉得跟嘈杂的工业殖民卫星好像是不同的世界。
在埋入天花板的平板式人工太阳照明之下,几乎可以说是草原的景象充满了内壁。对于事先以为只有工程用的物资堆置场以及工作人员宿舍的人来说,这景象实在过于意外了。因为重力较弱,草木比殖民卫星内要高,不过却有经过妥善修剪的样子,实在称不上异常。这里也嵌入了比殖民卫星还小规模的地盘区块,不左右眺望一下,看起来就像是平面。这里还座落着华奢的豪宅,甚至看到庭院的喷水池还在流动,会觉得殖民卫星建造者这形式上的名称是骗人的。眼前看到的,是宛如旧世纪贵族的庭园,与谣传中一样的大富一蒙私有地。
“跟米寇特说的一样……”
把地球上的建筑物直接移建到这里的毕斯特财团豪宅。巴纳吉盯着让人心中浮现“富裕”两个字的豪宅入神。这叫都铎王朝式吗?
豪宅有三层楼,是在殖民卫星之中几乎看不到的石造式建筑,宽将近一百公尺,正面玄关的前方还设有停车棚。墙壁看来经过长时间的风雨吹打而染上了灰色,散发出有如城塞一般的压迫感,令观者望而生畏。豪宅以广大的青空与云层为背景,展现出与地球没有两样的景色。
应该是与旧式的甜甜圈型殖民卫星一样,在墙壁上立体投影天空吧。时间轴似乎与“工业七号”一样,下午带点倦怠的光线照着豪宅。巴纳吉躲在矮树后头,看着寂静的豪宅状况如何,却被奥黛莉突然站起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虽然到这以前都毫未接受盘查地走进来,不过不保证之后也可以平安通过
“你要去吗?”奥黛莉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接下来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回去吧。”
那是想要划清界线的音调。“可是……”巴纳吉的声音充满困惑,奥黛莉整个人转过身来面向他。
“对方已经发现我来了,正准备招待我。”
“毕斯特财团认识你吗?”
她的眉毛动了一下,透露出她的动摇。“必须要见的人果然是财团的……”奥黛莉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转过身去了。巴纳吉用鼻子哼了一声,用比奥黛莉更大的步伐往前走。
“巴纳吉同学……!”
“外面搞不好有可怕的大姊姊在等着我。往前进比较安全。”
都到了这里,怎么可以夹着尾巴逃掉。“还有,叫我巴纳吉就好。”补上这句话,巴纳吉抱起在草地上不好移动的哈啰问道:“对吧?”哈啰充满精神的‘哈啰!’回应声在怀中回荡。
巴纳吉把这声音当作肯定的回答,开始走向豪宅。先不管有没有被招待,若要抓我们,没有必要引我们进屋子。他也想着反正没有危险,那就看一看难得有机会进来的“蜗牛”内部。殖民卫星建造者原本是为了开发木星圈而建造的母船。他好歹是一名志愿去木星的工专学生,对这里的技术也不是不感兴趣。
实际以这个观点来说,这样把地球的草原风光整片搬进来的居住区是有意义的。为了采掘热核反应炉的燃料氦3,目前还有与木星之间的定期运输船团,不过来回共十六亿公里的航程得花上数年,导致乘员精神错乱的例子听说不少。连地球光都会被埋没在无数星粒之中的深宇宙——或许正因为殖民卫星建造者是要前去这种对人类的心灵来说过于遥远的地方,进行孤独的建设作业,才需要这样的庭园。即使总人口有大半住在宇宙殖民地,成为不知道真正大自然的宇宙居民,但是也许只有不是立体影像,可以用手摸、用脚踩、嗅到味道的“自然”,才能够解救人心。
“心灵离不开地面,还谈什么新人类呢……”
口中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巴纳吉对回以“咦?”的奥黛莉露出暧昧的微笑,移动之前停下来的脚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对吉翁.戴昆的新人类论明明没兴趣,是因为听了刚才的历史课吗?
走一小段路后,长及膝盖的草地变成草坪,他们已经近得可以隔着饰以雕刻的喷水池看到豪宅的细部。依然没有人的气息,也没有围住房子的围墙或门户。也许这居住区全体就是一整块用地,他们已经踏入庭院了。
那么,现在也不用去想什么非法入侵了。巴纳吉爬上玄关前的楼梯,面对着对开式的两片大门。门是实木制的,上面有衔着铁环的狮头装饰品。巴纳吉与奥黛莉互相点了点头,学电影里用铁环敲出声音。虽然不知道这种东西能不能当门铃,不过铁块撞击的声音比想像中还沉重,感觉似乎响彻寂静的居住区全体。看着全无开启迹象的门数秒后,奥黛莉抢在耸起肩膀的巴纳吉之前抓住门把,没有上锁的门发出轧轧声打开了。
挑高达二楼的天花板,还有吊在上面的豪华吊灯。正面有连到二楼的宽广阶梯,上去之后有像维修通道般的空中走廊。像电影一样仿佛会有打扮华美的妇人迎面嫣然一笑的走廊,在昏暗之中寂静无声,也没有殷勤的管家出来应对的气息。除了挂在墙壁上的肖像画视线之外,也没有人来询问任意入侵的两人,无人的居家气息包围着巴纳吉。
不是样品屋的空虚感,也不是废屋的寂寥。看家具和家饰品的陈设,有许多人曾经生活在此的痕迹,可是寒冷的空气却没有一丝人的体温──感觉到身体在发抖,巴纳吉大叫:“有人在吗!?”没有得到回应,巴纳吉与奥黛莉对看了一眼,走进一楼的深处。
看来有做定期的维护,无人的房间及走廊感觉不到霉臭味。客厅的沙发盖着防尘布,拉上窗帘的窗户玻璃也擦得很干净。不想擅自打开窗帘,靠着从缝隙中透出的一丝光线环顾一楼的巴纳吉,走到可以眺望中庭的阳台时停下脚步。被主建筑四面围住的中庭,大小匹敌工专的运动场,中间的休憩室旁置有许多的雕像。
每一尊都是在美术教科书看过的东西,所以应该不是会实品,而是精巧的复制品吧。雕像伫立在无人的庭院里,有种极寒冷的存在感,让人想像它们在自己还没来之前会不会还走来走去的。
一只小乌飞过来,停在手撑着脸颊沉思的男人雕像头上,又立刻飞走了。巴纳吉盯着那尊雕像,看着看着觉得雕像也在回看他;他吞了一口唾液,从阳台退了几步,然后重整心情,一边说着“这里好像没人”,回到走廊。
“某处应该会有司令部区域,到那里……”
话说到一半,他愣住了,奥黛莉不在。只有哈啰在走廊上滚动。他环顾左右也找不到人,慌慌张张地走到邻接的隔壁栋,才发现走廊下有一道门是开着的。巴纳吉赶紧跑去门口,看到奥黛莉站在昏暗的房间内,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的侧脸在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照射下,仰望着墙壁。巴纳吉正想说声“不要吓我”,但是他踏进房间后却呆住了。
天花板异常地高,在他至今看过最大的房间墙壁上,有六幅很大的画,不留缝隙地排在一起,看起来仿佛画本身就是墙壁一样。不,这不是画。以深红为底色的一连串图,看得出来是绣在很大的布料上。大手笔的刺绣……记得这叫作织锦画?
六幅画的大小不同,不过小张的也有宽三公尺,高接近五公尺的大小。应该是相关作品,每一幅的底色都一样,构成也相同。都是以站在庭园中的女性为中心,织进花草或动物。女性伫立的幻想世界令人联想到小宇宙,两旁都有两头野兽,完全不同的二者酝酿出六个场景。两头野兽一头是狮子,而另一头,是马的身体,头上长有细长独角的野兽──
“独角兽……”
奥黛莉喃喃自语着。巴纳吉听到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的声音。
今天早上,在地下铁看到的白色MS印象被唤醒,体内的血液与那时候一样开始骚动。他不晓得原因,也没有余力去思考。从侍女所持的盘子中拿起糖果的女性;弹奏着桌上的手风琴的女性;编织花冠的女性。目光被一连串的织锦画吸引,巴纳吉感觉到脑中有东西嵞动,要突破头盖骨渗出来。
让独角兽靠在膝上,用小镜子照脸的女性;一手持着画有新月型徽章的旗子、一手碰触独角兽之角的女性而最后一张,是女性站在小小的帐篷前,将自己的首饰放入侍女手持的盒子里。独角兽与狮子在女性的左右拉着帐篷下摆,看起来好像要放下首饰的女性进入帐篷中。帐篷的上面写打“A MON SEUL DESIR”。这是现在只有一部分研究者才会讲的旧世纪法文,意思是……
“……我唯一的愿望。”
无意识地说出口,他全身起了冷颤。我不可能会念、不可能会懂的。巴纳吉避开奥黛莉投向自己的疑惑眼神,低声问道:“这是有名的画吗?”
“不知道……不过把美术品移送到殖民卫星是毕斯特财团的工作,我想是有价值的东西吧。”
一边回答,奥黛莉一边讶异地皱着眉头。我知道,巴纳吉在内心说着。有没有名不是问题。自己知道这幅尽,而且不是以前在电视或教科书上看过。不,自己其至还碰过。很久以前,在我连这幅织锦画的下缘都碰不到时,有人抱起自己,告诉自己画在上面的意思。那时,房间还有钢琴的音乐──
他慢慢地转头。放在窗边的平台式钢琴,伫立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微光中。巴纳吉往那个方向走去,碰触盖着布套的钢琴。
“看来果然没有人住。我去找控制区,你先……”
“我认得。”
不自觉地低语。巴纳吉转头看向奥黛莉。“我认得,我有看过这个。”
“这些织锦画吗?”
环顾挂满两面墙壁的织锦画,奥黛莉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不是这样……”巴纳吉被自己无法解释的烦躁驱使,发出焦躁的声音。此时突然出现的第二者声音:“喜欢吗?”让他倒抽一口气。
环视左右。在房间门口,有一个男人站着。他看了僵住的奥黛莉,再看了巴纳吉一眼,男人慢慢地走进房间里。就在些许的亮光照亮他的银发以及他锐利眼神的同时,巴纳吉感受到有如房间的空气密度增加的压迫感。他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撞到钢琴,钢琴上的相框啪一声地倒下。
反射性地转过头去,他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照着十岁左右的少年,身材微胖,摆着一副扑克脸。少年左右两边有像是双亲的男女。似乎是少年母亲的女性,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站在旁边的精悍男人则是一副与少年有得拚的扑克脸。看着身穿中式的立领套装的男人面孔,巴纳吉再转回头来,凝视着浮在昏暗中的那对锐利的眼光。
虽然两颊较消瘦,头发也褪色了,不过眼前的男人与照片中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恐怕他就是这栋豪宅的主人。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大股东,而且传言是“蜗牛”实际上主人的毕斯特财团领导者──
“‘贵妇与独角默’,作者不详,一般被认为是中世纪以前在法国所制作的织锦画。这不是复制品。听说是前代领导人在一年战争之前费心得到的。”
泰然自若地看着僵住的两名入侵者,男人──卡帝亚斯.毕斯特继续说着。
“这位妇人所拿的新月徽章旗,是曾担任法国国王的顾问,毕斯特家族的徽章,也就是本人家族的徽章。恐怕是祖先托人制作,而后转入他人手中吧。”
声音虽然平稳,却有着不容人打断的强劲。巴纳吉把倒下的照片摆正,看着照片上家族的睑。
比现在年轻上二十岁的卡帝亚斯,以及似乎是她妻子的女性,还有少年。都是不认得的脸孔,毫无关连的陌生人照片。一经确认之后,“认得”的感觉突然变得暧昧,织锦画跟钢琴突然都变成不认识的异物。
“目前认为一连串的织锦画,分别象征人类的五感。拿起糖果的女性代表味觉,弹奏风琴的代表听觉,编织花冠的代表嗅觉,拿着镜子的是视觉,碰触独角兽独角的是触觉……”依序说明的卡帝亚斯,视线移到最后一张时眼睛眯了起来。“而最后的一张名为‘帐篷.’。这张是象征什么意思,目前还没有结论。妇人把之前戴在身上的首饰脱下,放入侍女所持的盒子内。背后有一座帐篷,上面写着‘我唯一的愿望’,独角兽与狮子引她进入其中。这帐篷象征的是什么?‘盒子’又代表什么?”
奥黛莉的眼睛稍微睁大,巴纳吉也感受到她的紧张。卡帝亚斯的身体转向她那边:
“有人说帐篷中有她的丈夫,也有人说帐篷中有舍弃一切世俗的精神世界,现在一般的解释倾向后者。藉由放弃首饰,妇人要切断由五感所带来的愉悦,以及五感所带来的欲望,然后将自己解放到只有第六感能够感知的领域……古代的学者所论述的自由意志,就是‘解脱’。也就是说,所谓的‘我唯一的愿望’是指领悟的境界,帐篷是其象征。首饰象征私欲,‘盒子’则是将其封在内的世俗象征。或者也可以解释为,正因为‘盒子’被打开,妇人才能舍弃私欲,面对下一个世界。”
听起来好像是某种暗号。看着身体越来越僵硬的奥黛莉,卡帝亚斯露出柔和的笑容。
“这匹独角兽的存在也有象征性的意义。这是传说中拥有许多寓意的野兽,不过我们家将它解读为可能性的野默。因为大家相信、爱护它的存在而诞生的野兽。人们用存在的可能性养育这匹野兽,使得它是否存在变得不重要了……就如里尔克的诗中所说的一样。一般是将他的意思解读为处女的象征,不过我们将其替换为更普遍的用语。藉由信念的力量所培育之物……也就是,希望的象征。”
卡帝亚斯说完,巴纳吉发现他的胸口缝有仿独角兽外型的徽章。正想问那是毕斯特财团的徽章还是什么之时,卡帝亚斯的视线看着奥黛莉,说了:“容我迟来的自我介绍。”
“我是这个家的主人,名叫卡帝亚斯.毕斯特。”
表情依然柔和,不过俯视奥黛莉的眼神完全没有笑意。“我……”奥黛莉不自觉地移开视线,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但她紧握双拳,再次面对卡帝亚斯的高大身躯。
“很抱歉擅自闯入,我是……”
卡帝亚斯轻轻举起手,制止她说下去。“我认得你。现在先别报名号吧。”
“可是……”
“你也不想继续连累这名少年,不是吗?”
说到这儿,卡帝亚斯终于往巴纳吉看,不过眼神交会也仅止于一瞬间,他的目光又很快地回到奥黛莉身上。
“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吧。不过,如果你是如我所想的人物的话,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在这种形式下见面是很危险的。光是你人在这里,我们就会被你的同伴怀疑是否背叛。”
“辛尼曼是慎重的男人,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不必要?保护你的安全是不必要的吗?”
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奥黛莉沉默了。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的巴纳吉,眼神与突然看向自己的卡帝亚斯再次交会。
“你冒险玩过头了。她就由我们保护,你回去吧。”
只说了这些,卡帝亚斯又看向奥黛莉。那态度就像是在看路边的野狗,没有必要看太久一样。巴纳吉突然有股火气上来,开口叫道:“等、等一下!”
“她被人追赶,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回去。”
不管是财界的大人物还是什么人,都不该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采取这么轻蔑的态度。巴纳吉往前踏了一步,却又被卡帝亚斯锐利的眼神逼退,半吊子地停在原地。卡帝亚斯全身带着沉重的气势,逼近了与巴纳吉之间的距离。
卡帝亚斯的目光从头到脚扫了巴纳吉一遍,停在脚边的哈啰上片刻。“好旧的玩具。”喃喃的声音中带着奇妙的哭泣调子。巴纳吉听到这句出乎他意料的话,正面看着卡帝亚斯冷淡的眼光。
“你知道她为什么被追、被什么人追吗?”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是一些很可怕的人。”
“可怕?”
“我有这种感觉。”
紧握颤抖的指尖,巴纳吉眼神毫不闪烁地回答。卡帝亚斯的眼神突然变得和缓:“说这种像新人类说的话……”混着苦笑的声音传进巴纳吉的耳朵。不用看表情,也可以确认这句话是在笑他像小孩一样狂言狂语。
“我生长在那种人出入的地方,所以一眼就看得出来。”
这已经只是出自一股意气的话。巴纳吉早有会被一笑置之的觉悟,不过卡帝亚斯眼中的苦笑消失了。“……原来如此,你是说你有识人的眼光?”巴纳吉听得出来,这句话的声音中再次混杂着奇妙的哭泣语调。
“那么,就不要白白浪费你的见识。回去吧,继续留在这里,会毁掉你的将来。这不是支援你进入亚纳海姆工专的人所乐见的。”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让他的心跳猛震了一下。泄底了?不对。巴纳吉突然想到,这个卡帝亚斯有可能是末曾见面的父亲朋友,而受托让自己转入工专。
从母亲零碎的话语,以及到现在的经历来看,父亲应该是有相当地位的人。虽然印象很模糊,不过,如果从这房间以及织锦画感觉到的既视感不是错觉的话,自己过去曾经来过这里。那种既视感太过具体,不像是错觉……甚至强烈到如果没看到家族照片的话,会以为这里是自己的家。
“您……认识我的资助者吗?”
一下子巴纳吉忘了前后的事,开口问到。卡帝亚斯微微移开目光:
“好歹我是理事长。可以调查学生的资料,也有把你退学的权限。”
最后一句话.随着笔直的视线射了巴纳吉。既然与被“招待”的奥黛莉一起侵入“蜗牛”时就遭到监视的话,要调查自己的来历是轻而易举的事。心中理解这冰冷的现实,巴纳吉的头无力地垂下。刚才的热情一口气冷却,他感觉到两膝失去力量。
“我认同年轻人的冲劲。相信直觉也没有关系。可是知识与实力不够的话,会让你的对应出错。回去吧,不要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单方面的压迫后,卡帝亚斯离开巴纳吉的面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瞪视他背影的力量都没有,巴纳吉垂下了头。他又屈服了,这次他屈服在名为权力的暴力下,打算屈膝。虽然他有这种自觉,不过萎靡的神经没有车新振作的感觉,巴纳吉将目光转向奥黛莉。
奥黛莉也看向这边。四目交会了一瞬间,奥黛莉马上移开目光,这让巴纳吉感到绝望。因为他已经知道奥黛莉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巴纳吉,够了,回去吧。”
她再次看向自己,随着这次刻意投来的目光,想像中的台词刺进自己的心中。“可是……!”巴纳吉的语气激昂。
“你带我到这里来己经够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露出生硬的笑容之后,奥黛莉把视线移向卡帝中斯。看着那充满强烈意志的眼神,卡帝亚斯无言地迈出离去的脚步。巴纳吉感觉到奥黛莉要跟着卡帝中斯的脚步走,而在思考之前,脚已经先蹬了地板。
姿势虽然因为低重力有点歪歪倒倒,不过巴纳吉还是挡住了准备走向房间门口的奥黛莉。“奥黛莉。”巴纳吉叫她的名字,她翡翠色的瞳孔也看向巴纳吉。
“我今天早上碰到你之前,在地下铁看到了白色的MS。”
眨了一下眼睛,奥黛莉稍微把脸抬了起来。巴纳吉不管背对着他们偷听的卡帝亚斯,只看着奥黛莉的脸。
“之后我要去打工却停工一天,与拓也一起在餐厅消磨时间,就看到你在太阳附近漂流。之后的事情我虽然记不太起来,可是我那时好兴奋。该说是别的世界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之前一直看不到的东西突然出现……这种感觉我是第一次。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安身之所。”
这些话有够蠢。巴纳吉自己也知道,可是他的嘴巴停不下来。看到奥黛莉的表情闪过一丝阴霾,并且不断扩散,巴纳言自个儿继续说着。
“你是谁都没有关系,说你需要我、说我在一起比较好。那么,我……”
“不需要。”
话还没讲完,奥黛莉就回答了。受生硬的表情与声音冲击,巴纳吉感觉身体在摇晃。
“你今天所窥见的世界,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个既黑暗、又寒冷的世界。你不该进来这里。”
“奥黛莉……”
“忘了吧。不要再跟我扯上关系,对你比较好。”
这是这次真的要划清界线的声调。奥黛莉转过身去,巴纳吉呆然伫立。在纤细却顽固的背影周围,织锦画的深红底色浮现在昏暗之中。
或许是看准他们俩上演的短剧结束,卡帝亚斯轻轻地撇了撇下颚。房间门口出现穿西装的男人,以殷勤的态度要为奥黛莉带路。奥黛莉抬头挺胸,跟着他们离去。巴纳吉下意识地想追上去,却被背后突然传出的气息阻止了。有两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进房间的,已经站在巴纳吉的背后。
“我们送你回宿舍。”
其中一个男人说道。令人联想到猎大的精悍与狰狞的男人,胸口有独角兽的徽章。知道一反抗就会被压制,巴纳吉看向卡帝亚斯。即将与奥黛莉走出房间的卡帝亚斯回过头说:“这样比较好。”
“追逐她的人们,也有可能会把你当目标。”
是有道理。虽然巴纳吉觉得也许这只是藉口,不过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巴纳吉握紧拳头,低下头去。丢脸及悔恨使他的鼻头一酸,织锦画中的独角兽变模糊了。
奥黛莉头也不回地穿过房间的门口,卡帝亚斯跟着后面离开。离开时,他回头看的视线稍微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看自己,不过巴纳吉抬头时,他的背影已经消失。从门口透进来的光线留在室内,让巴纳吉看到失去的世界残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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