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瓣上滑落的雨滴
梁皓然
母亲将桌子上的一堆精致包装——一盒补气血的参须、一包硕大的野生蘑菇、一小袋玲珑小巧的山核桃,似乎还有一包黑色的木耳状的药材,一件件细细地放入提包里,又一次再谨慎检查一下是否有遗漏。
“等一下与外祖父见面时,你呀,把这些物品亲手递给他……”母亲喃喃絮叨着,“东西应该都带齐了吧?”
我忧心忡忡地瞅着窗外缓缓开始转阴的天,“不用备这么多份补品吧,只要有心意便行。”
母亲已低下头去整装,似乎没有抬头望我,只是微微颔首。
出门后不久,雷电便召来了倾盆般的天雨作为见面礼。每一次被风雨阻隔了前行的路,我心里的急切便平添几分。不知为何,心绪如星汉交织般不宁。
离上次与外祖父见面,快三个月了罢。学习任务的繁重,使我一次次将探望外祖父的日期向后推沿。那盏我亲手栽下的杜鹃,现在安好?
上一次外祖父嘱咐我的话,只能依稀忆得零星片段,现在却不间歇地萦绕在耳边鸣响。
近了,近了。我已经瞟到外祖父窗外那簇久违的杜鹃,开得如此散漫无章。
推开门的那一刻,老人浑浊而冰凉的眸子里明显地多了一抺暖意,忙用颤抖的手招呼我们进去,却因动作钝拙而撞歪了一张椅子。我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扶稳趔趄的外祖父,一手将那提沉重的袋子摆放在桌子上,将里面的补品一件件拿出来,不一会儿就堆满了整张桌子。
老人嗫嚅着想说什么,终未说出口,那个欣慰微笑着的苍老的面容愈加布满皱褶了。
我走出窗外,那盏柔弱的杜鹃在交加的风雨中左右飘零,叶子上被溅起的泥土喷射得极其凌乱且肮脏不堪,但那壮硕的根茎却表明它每天都享受着充足的水分供应。我想象着外祖父在夕阳下是怎样细心呵护外孙所钟爱的花。
我正要清理一下它的残枝落叶,外祖父从厅子里踱来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来吧。”他伸手提起花盆,目光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些许惋惜。
“嘭!”
花盆从外祖父手里跌落的同时喷出一股巨响,无情地摔在地上,裂开了一道口子,一瞬间像刀痕一样刻在我的心里。
母亲急忙冲出来拉起外祖父,我也凑上来询问外祖父有无割伤,他懊悔的脸上充满了窘迫。母亲复又劝了他几句,我默默地拾起了花盆。
母亲放心走后,外祖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去我的书房里浏览一阵,选几本书带走吧。”
我应了声。外祖父踱回厅内,脚步声显得空虚而疲惫。
外祖父的桌子上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书和红笔,仔细一瞧,居然还有一盒精致的小黑砚。
书架上罗列着各种书籍,几乎每一本都布满了外祖父群蚁排衙的朱批,一股浓浓墨香无声的鸣曲在极小的空间里缓缓散开。
母亲也走进来了,她东瞧瞧,西瞅瞅,然后低声耳语道:“走吧,这里没有适合你的书。”
我示意她别吭声,随手扶起一本书。
母亲不解地望着我走出了房间。
在这个沉淀着外祖父将近六十年对文学苦苦索求的书房里,充满了时间的印记,一切都显得格外僻静,肃穆,庄严。
但可惜的确没有适合我的书。
外祖父苍老的声音从厅外缓缓地爬来,“拿本书吧,这些都是好书。”声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颤巍巍的哀求。我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外祖父对文学的继续钻研已显得力不从心了。他希望我能接受他探索的寄存,让我在书海中一遍遍用文字洗礼自己的心灵。他能做到的只有将一生换来的路径授于我,让我按图索骥,为我的创作之路垫下基础。
母亲正要答话,我迅速拾起一本从未听说过书名的厚书,走了出来。
“谢谢外祖父,这真是本好书,我拿走了。”
母亲困惑地望着我,外祖父的眼帘里缓缓凝结成了一丝欣慰,他呵呵地笑了几声“希望对你有帮助。”
这是一本书页微黄,却全无破损的书。
我永远也忘不了老人送别我们的目光:深沉,凝滞,嘴角紧绷着,不让那滔滔江河般的不舍与眷恋涌出。
他轻轻的道别消失于“呯”一声关上门那个刹那,我隔着门再次与他作无声的道别,一股敬意同时油然升起。
走在路上时,我刻意地去眺了一眼那盏湿淋的杜鹃,它那紫红花瓣上承载的雨水,流转中透出深沉、凝滞。
我会常来的。我在心中应答了外祖父无声的期盼,希望他能在梦中接收到这个千金般掷地有声的许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