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与发现的人——读《穆斯林发现欧洲》

      大学期间上过一些闻名遐迩的教授开授的课程，但带给我最多震撼的是一位在文学院仿佛不怎么有存在感的中年教授的课堂。那门课程是公共必修课，名字叫马克思主义美学。看到这门课的名字后我肯定翻了不止一个白眼，以为这又是如假包换的毛概、马哲。现在的我经常告诉学生，“一句话里每个词都认识，不代表你这句话就能看懂了。你以为每句话你都能看懂一点，不代表这篇文章你就能看懂。”这份感触可能就是读到康德、卢卡奇、本雅明、马尔库塞、福柯后生发的。吕教授上课之前给我们发了一本厚厚的印刷本，上面全是他自己找的马哲著作的节选，有些页上还有他自己的笔记。虽然我们背后议论过吕教授的博士是在美国某个野鸡大学读的（相比其他青年教授动辄牛津毕业），但他的课是绝对是文学院大学四年我上过最难的必修课，稍微跟不上就有一种开始做高数题的感觉，至于课下让大二的学生每个星期在网上发表对于马哲著作的观点，实在是有些太超出我们的认知能力了。但犹记得那时我们就连吃饭聚会都要探讨一下到底什么是康德的先验性，同学间流行用“你异化了”来开玩笑，现在回忆起来，师大单纯而又有点书卷气的校园氛围还是很珍贵的。大三选选修课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吕教授的课听起来难，作业难，得分低，所以最后选课的十几个同学都是像我这种不在乎分数和奖学金的人。

      说了这么多，才刚要说到关于书的内容，在大三的选修课上，读到周蕾教授《原初的激情》一书，其中关于鲁迅在日本观看幻灯片的自述分析让我印象深刻，周蕾认为这个事件当中混杂了技术性威胁（menace）与观看与被观看的暴力行为。这个观点为我解读世界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原来权力关系不只体现在直接的管理与被管理，约束与被约束之中，简单的观看动作之中所蕴含的权力关系反而更为复杂。周蕾观看鲁迅，鲁迅观看在日本留学时的自己，留学时的鲁迅观看作为景观被呈现的中国，也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作为第三世界国家的国民，鲁迅被动（相对于主动而言）观看了对他而言具有羞辱感的现代视觉影像，从而产生了更强烈的自我意识，即作为一个中国人到底该如何拯救民族危亡，这才有了后面弃医从文的故事。周蕾认为，这展示了在后殖民“第三世界”获得自我意识的途径：它展示了“作为中国人”的自我意识与“作为一个观影者”的位置两者间的微妙关系。因为这种自我意识被置放于技术观视媒介的侵犯式理解中，无法与分裂自我的技术媒体暴力相分离。在观看幻灯片的过程中，鲁迅的民族自我被分裂成“看”与“被看”两者，自我意识被带进影像记忆的暴力中。换句话说，民族自我意识不单单指观看在屏幕上被再现的“中国”这个问题;它更清晰地指涉着“中国”作为电影、作为景观始终处于已被观看过、被钉死的位置，这也是潜藏于技术媒体中的观看暴力。周蕾认为，鲁迅将民族意识的问题归结为改革国民精神的结论,压抑了隐含在民族自我认同中的含混矛盾。

因此，《穆斯林发现欧洲——天下大国的视野转换》这本书从题目开始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从文化学的角度看，discover这个词本来就是一个充满了傲慢的词汇，类似于东方学这门学科中隐藏的“审视、定义东方”的逻辑。一直以来，大众印象中的中东地区一直都处于“被发现”的地位，从大众媒体上的评论来看，不论是对中东风情的好奇或是对该地区宗教、政治制度的评论，都多少体现出大家作为“开明世界”公民的些许傲慢。其实，假若将时间倒回到中世纪，那时阿拉伯伊斯兰教世界的文明，在任何方面都超乎于世界上其他的文明，在数学、医学乃至整个科学领域，学会阿拉伯语就可以解除当时最先进的知识。因此，在整个中世纪，对于伊斯兰教文明，欧洲文明才是那个具有“发现”可能，但又不具备“发现”意义的对象，直到中世纪结束之后欧洲科学兴起。这给我们看待世界提供了一个不一样的视角，“为什么穆斯林对西方没有兴趣”实在是一个伪命题，事实上，对他国文化没有兴趣，实属人之常情。反过来考虑，对于没有确切关系的异国文化显示兴趣，这是欧洲人的特性，确切的而言，只是西欧史上某时期的西欧人的特性。我们在看待、审视任何对象的时候，都要警惕这种“热情”中隐藏的傲慢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