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终不移，所贵知音难

刘全

泠泠七弦上， 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 今人多不弹。

中唐诗人刘长卿（709—780？）的诗以气韵流畅，意境幽深，婉而多讽见长。在格律体中，又尤以五言最擅，曾被唐人权德舆[1]赞为“五言长城”，《弹琴》就是其中的佳作之一。

    赏析本诗，得先从古琴谈起。琴堪称是中国现存最古老之拨弦乐器，可信有三千年以上历史，由七条弦组成，气韵高雅，自古是文人的挚爱。古代的人一提到人的艺术活动，时常说的是“琴、棋、书、画”，他们把“琴”放在艺术活动的第一位，也即是把它看作是艺术中的最高形式。先秦以至两汉典籍中，不乏有关琴的记载，如《礼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诗经》：“琴瑟击鼓，以御田祖”、“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椅桐梓漆，爰伐琴瑟”；《风俗能》：“七弦者，法七星也，大弦为君，小弦为臣，文王、武王加二弦，以合君臣之恩”。琴书上说：“琴之为器，创自伏羲，成于黄帝，法象乎乾坤，用宣乎妙道，古之明王君子皆精通焉。昔都师襄鼓琴，则有游鱼出听，六马仰沫，况于人乎。自古明王所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全赖琴之正音是资。则琴之为道岂小技哉！而以艺视琴道者则非矣。”

    琴还具九德，“音色美妙，一张合乎规格的七弦古琴，要具备九德：一奇，即泛音轻快，散音透澈，按音清脆，走音平滑；二古，淳淡中有金石韵，清浊适中；三透，发音响亮而不咽塞；四静，琴面弧度平正，任何一点上不起砂声，音从琴内透发出来，而不是表面飘起的尖声；五润，发声不躁，韵长不绝，清远可爱；六圆，声韵浑然不破；七清，容易听清楚，少杂副音；八匀，音色统一而无差异；九芳，愈弹而声愈出，无弹久声乏之病。”[2]可见，古琴不仅仅是一种乐器，它与修身、治国息息相关。历代有修养的人，有学问的人，无论干什么行业，特别是文人，像苏东坡、文天祥、柳子厚都会弹琴。

    鉴于古琴如此深厚的文化背景和人格魅力，刘长卿把自己的这首五言绝句题为“弹琴”，就蕴涵深意，有言志之托了。

    诗作首先从琴音高超入笔，赞弹奏之境界，听者之神移。首句“泠泠七弦上”，以“七弦”作琴的代称，意象非常具体。“泠泠”二字则拟音清脆，似能传出铮铮神韵，缭绕力透，与听者心境合拍，此种音色恰与“九德”音色中的二德“古”相映：淳淡、清越、激昂。荡气回肠的弦音又串起第二句“静听松风寒”中“松风寒”三字——以风入松林暗示琴声的凄清，极为形象，引导读者迅速进入音乐的境界。    “寒”自是听者的切身感受，当“清冷肃穆”讲； “寒”既是琴音所赐，更是对世俗感同身受的流露，而诗意上也与后两句的议论巧妙相接。“静听”二字描摹出听琴者入神的情态，可见琴声的超妙；特别是“静”字，笔锋一转，另出新意：听之入静，实赞弹之高超，音之美妙，迷之陶醉。而高雅平和的琴声，自能唤起听者水流石上、风来松下的幽清肃穆之感。而琴曲中又有《风入松》的调名，一语双关，用意甚妙。一二两句中，弹奏者与欣赏者相与为趣，动静相合，两者之间可谓静因动起，动以静止，两者谐和一体，气象独特。　

     如果说前两句是描写音乐的境界，后两句则是议论抒情。“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感叹使诗歌主旨彰显，嘲讽、惋惜之意溢于言表。当时古调失落的风气牵涉到当时音乐变革的背景。汉魏六朝南方清乐尚用琴瑟。而到唐代，音乐发生变革，“燕乐”成为一代新声，乐器则以西域传入的琵琶为主。“琵琶起舞换新声”的同时，公众的欣赏趣味也变了。受人欢迎的是能表达世俗欢快心声的新乐。穆如松风的琴声虽美，如今毕竟成了“古调”，又有几人能怀着高雅情致来欣赏呢？言下便流露出曲高和寡的孤独感。“虽”字转折，从对琴声的赞美进入对时尚的感慨。“今人多不弹”的“多”字，更反衬出琴客知音者的稀少。从传统文化的角度看，弹琴听琴一直是一种修身养性的重要手段。孔夫子天天弹琴，他把琴拿来当作做功课，就像天天读书一样，天天都整理自己的思想，他就不去想歪门邪道了。这是一种修养，朱熹继承孔夫子，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朱熹也弹琴，他是宋朝的理学先生。蔡邕《琴操》中说：“琴所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返其天真也。”稽康在《琴赋》中描写得更耐人寻味，他说：“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谁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古琴气韵如此高雅，音色如此美妙，惜今日弹琴、听琴者稀。刘长卿清才冠世，一生两遭迁斥，有一肚皮不合时宜和一种与流俗落落寡合的情调。作者喜爱琴之古音，自是发自内心，有崇尚高雅古风之意；作者感慨“今人不弹”，是针砭、嘲讽世俗流风，有知音难寻、理想独步之叹。

《弹琴》在题材上也有一定的开拓和创新。古诗中以“曲调共鸣”叹怀才不遇的手法较为普遍，如白居易的《琵琶行》；但以“古琴失落”作为意象讽今人好趋时尚，品行失落的诗作就不多见了。

    这首小诗今天重读，仍可现其当时种种流俗之弊，如西风肆虐，媚俗泛滥，传统失落；而“今人多不弹”的遗憾似乎也还在延续。我们正在进行“全面发展”教育，而培养人，应提倡礼乐之教，美育之教，所谓“清泠由木性，恬谵随人心”，说得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除了提倡以法治国，以德治国之外，或许还需提倡“礼乐治国”。

                                               完成于 2005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