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树椴
坦率地说,老家坡头镇的枫树椴与我一直只是一个地名,并无太多情感上的牵挂。自小在龙源坝乡出生,半岁时因父亲调动,便由母亲用箩筐挑到了龙下乡,一住九年。后又调至江口乡,初二时转学到了县城中学就读,直到高中毕业。在这期间,回老家的次数可谓稀零,仅存的一次记忆也是模糊。记得还是在江口的时候,我十岁,哥哥十二岁,姐姐十三岁,春节后父亲忽然心血来潮,要步行带我们三姐弟回六十里远的老家。
父亲的决定于我决不是好消息。步行几十里,我早已有过体验。全家随父亲调至江口后,每逢过大节,我们子女几个须得到外婆家送节的。外婆家距江口有三十五里远,刚开始时都是哥哥和姐姐送去的,记得当年母亲要他们第二次去的时候,哥和姐的态度骤然改变,他们死活不肯去,即使母亲气恼地把手扬起来,做出要揍他们的凶样,平素只要母亲一生气,没有不奏效的,但这次他们似乎宁愿挨打——路太远啦!父母工作忙,而外婆家又是非去不可,顽强抵抗一阵后,哥姐都把矛头指向了我,他们抗议道,“做省格(为什么)每次都是埃儋(我们俩)去,老忒(弟弟)姆(不)去?”在哥姐泪水加鼻涕的强烈抗议下,埃(我)的一直以来幸福的满仔生活,就在那一天结束了。当姐弟三人一起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的时候,一个可怜的孩子竟在半路上就睡着了,坦率地说,是累得睡过去了。当三个精疲力竭的孩子终于熬到外婆家的时候,暮霭已经四合了。
于是,父亲的决定首先遭到我的带头反对,哥哥和姐姐马上附和,但父亲不为所动。其实按父亲的工资,家里是买得起车票的,但父亲说,当年,他们去县城开会,都是步行,一百多里路走一天就到了,枫树椴只有区区六十里,若走山路,更近,五个小时足够。
今天回想起来,一向节俭的父亲这样安排,意图至少有二,一是锻炼我们,而最重要的要数二了,那就是认宗人、认祖地、认枫树椴。
春假的早晨仍然非常寒冷,终于暖阳露出了云层,我们也在父亲兴奋的吆喝声中出发了。我们多时走大道,但有时也走山麓,而父亲则一路高歌不止。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听父亲唱歌,也第一听父亲唱那么多的歌,父亲嘹亮的声音在空荡的田野中散去,在密密的山谷中回荡,驱散了许多的疲乏。在我的记忆中,类似的场面没有第二次出现。但我还是不领情,我以为,老家是令人敬而远之的,是辛苦和疲劳的所在。这种感觉竟伴随了几十年,一直到大学毕业,一直到粤地生活。
枫树椴其实是一个临山面水的独立所在,仅有的一栋老屋与村落隔溪相望。解放前这里是父亲三兄弟长大的地方,而现在却只有大伯的遗孀和他的遗腹子还守在那里了。U字型的房屋结构,翼侧的老屋已经坍塌,只剩几堵泥墙,内有一个较大的庭院直接与山接壤,几排果树婆娑立着,与山腰的橘子树呼应。屋外顺着台阶,穿过一条清澈的小溪,涨水的时候,溪上须铺上五根碗口粗的杉木方可出行;房屋的后门则有一口大鱼塘,冬至涸塘起鱼的时候,这里往往就会聚满人气,热闹非常。
可惜,当我们腿脚酸疼,龇牙咧嘴回到老家所在的枫树椴后,塘已经在前一天捞完了,水也见底了,低洼的水面上只剩下几只水上蜘蛛在气恼地穿梭。
山里的冬日要更寒冷些,加上初来乍到,竟找不到可玩的乐趣,只好在干枯的稻田里来回追鸟,或穿着崭新的解放鞋在见底的溪边打些水漂……
七十年代的二伯家自然还非常艰难,但还是设法宰了一只鸡犒劳远足回乡的我们。当时农村还没有电,亲戚们就着一盏最大的煤油灯,在酽酽的夜幕和酽酽的水酒中,美美地让胃幸福了一把。晚上与堂哥堂弟挤在一张大床上,在大家臭烘烘的袜子味中,发出了彼此的鼾声。
那次的情形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了,父亲也早已在三年前去世了;我也终于结婚生子了。当我的一岁零八个月的孩子闪着嫩嫩的瞳仁,在故乡枫树椴的天地人之间逡巡的时候;当他一踩在故土上就与堂姐的孩子争着骑那辆童车的时候,他应该不会如当年的我那样感到距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