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侃先生二三事
①中国文人似有放诞的传统,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放诞与其说是真性情的流露,不如说是专制制度下无奈的装疯卖傻。就群体而论,文人放诞怪癖的行为,既能见自由之态又能显率性之真,恐怕也只有晚清和民国间的读书人了。如章太炎将袁世凯所授大勋章贬做扇坠,辜鸿铭大辫长袍徜徉北大校园,逻辑学家金岳霖与鸡共餐……黄侃也堪列其中。
②黄侃为章太炎门生,学术深得其师三昧,后人有“章黄之学”的美誉;其禀性一如其师,嬉笑怒骂,恃才傲物,任性而为,故时人有“章疯”、“黄疯”之说。
③1908年春,光绪帝与慈禧太后先后病逝,清廷下令各地举行“国丧”。当时,高等学堂学生,同盟会会员田桓在“哭临” (指追悼皇帝的仪式)时,流露不满情绪,堂长杨子绪高悬虎头牌警吓,并欲开除田桓学籍,黄侃获悉,大怒。闯入学堂,砸烂虎头牌,大骂一顿而去;又过几天,田桓带头剪辫以示反清,杨子绪恼怒异常,又悬挂虎头牌,黄侃闻讯,手持木棒冲进学堂,先砸烂虎头牌,又要痛打杨子绪。
④1911年7月,黄侃因宣传革命,被河南豫河中学解职,返乡途经汉口之际,同盟会同志及友人为他设宴洗尘。席间论及清廷腐败,革命浪潮的高涨,黄侃激愤不已,当晚,黄侃借酒性挥毫成文,题为《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文章刊出,舆论哗然,各地报刊或纷纷报道,或全文转载,清廷惊恐万分。
⑤黄侃不仅有革命之壮行,亦多名士之趣行,一次,他在课堂上兴起,谈及胡适和白话文说:白话与文言谁优谁劣,毋费过多笔墨,比如胡适的妻子死了,家人发电报通知胡适本人,若用文言文,“妻丧速归”即可;若用白话文,就要写成“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来呀”11个字,电报费要比用文言贵两倍,全场捧腹大笑。
⑥黄侃曾经在中央大学任教。学校规定师生进出校门需佩戴校徽,而黄侃偏偏不戴,门卫见此公不戴校徽,便索要名片,黄侃竟说:“我本人就是名片,你把我拿去吧!”争执中,校长出来调节、道歉才算了事。在中央大学教课的名流颇多,大多西装革履,汽车进出,最起码也是包车。唯有黄侃进出学校,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衫或长袍,并用一块青布包裹几本常读之书。一个雨天,其他教授穿胶鞋赴校,而黄侃却穿一双土制皮木钉鞋以防滑践泥,课后晴天,他换上便鞋,将钉鞋用报纸包上夹着出校门,新来的门卫不认识黄侃,见他土里土气,又夹带一包东西,便上前盘问,还要检查纸包,黄侃放下纸包就走,从此不再去上课,系主任见黄教授连续几天未到校,以为生病,便登门探望。黄侃闭口不言,系主任不知所以然,急忙报告校长,校长亲自登门,再三询问,黄侃才说:“学校贵在尊师,连教师的一双钉鞋也要检查,形同搜身,成何体统?”校长再三道歉,后来托名流相劝,均无效果。
⑦志士之狂、名士之狷,当然不是黄侃的全貌,他对学术的谨严与虔敬,恐怕才是其性情的根本。黄侃治学非常严谨,对待著述十分谨慎、认真。所治经、史、语言文字诸书皆反复数十遍,熟悉到能随口举出具体的篇、页、行数,几乎没有差误,即便如此,依然不轻易为文。他常说,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黄侃还经常教育学生,中国学问犹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止境。作为一个学者,当日日有所知,也当日日有所不知,不可动辄曰我今天有所发明,沾沾自喜,其实那所谓发明,未必是发明。
⑧以学术“新”、“旧”论,黄侃与陈独秀、胡适、鲁迅等新文化学人可谓泾渭分明,但在内在精神方面,他们对学术独立、自由精神的追求、甚至革命行动的激烈等,恐怕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吧。
(根据刘作忠《国学大师黄侃的妙文趣事》改写)
耕作的诗人
张炜
俄国画家列宾给托尔斯泰画了一幅耕作图。它长久地吸引了我,让我想像那个杰出的老人、他与土地须臾不可分离的关系。也许这是一个伟大诗人与庸常写作者的最本质、最重要的区别。
有了这种区别,不同的写作者之间也就有了深不可测的壕沟。
在一个房间里专注于自己的所谓艺术和思想的人,可能不太理解一个耕作的诗人。对于他,稿纸和土地一样,笔和犁一样。于是他的稿纸就相当于一片田原,可以种植,可以催发鲜花、浇灌出果实。在这不息的劳作之中,他寻求着最大的真实,焕发出一个人的全部激情。离开了这些,一切都无从谈起。
在诗人的最重要的几部文学著作之间的长长间隔里,我们都不难发现他怎样匍匐到土地上,与庄园里的农民,特别是孩子和农妇们打成一片,割草、缝鞋子、编识字课本、收割、种植......他做他们所做的一切,身心与土地紧密结合。这对于他,并非完全是刻意如此,而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他只能如此。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生命。他在它们中间。他可以融化在它们之中,融化在泥土之中。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诗人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树林中那个简朴的坟墓。那是他最后的归宿。安静的树林、坟墓,都在默默昭示着什么,复述一个朴实而伟大的故事。这个故事不可能属于别人,因为这个世界上仅有一个角落,埋葬着一个耕作的诗人。
托尔斯泰的故事差不多等于大地的故事。他是一个贵族,后来却越来越离不开土地。于是他的情感就更为质朴和扎实,精神与身体一样健康。这就启示我们:仅仅是为了保持这种健康,一个写作者也必须投入平凡琐碎的日常劳动,这是不可偏废的重要工作。而当时另一些写作者所犯的一个致命错误,就是将这种日常的劳作与写作绝然分开。偶有一点劳作,也像贵族对待乡下的粗粮一样,带出一份好奇和喜悦。今天,也恰是这种可恶的姿态阻止我们走向深刻,走向更深广和更辉煌的艺术世界。我们只能在一些纤弱和虚假的制作中越滑越远,最后不可救药。
一个人只有被淳朴的劳动完全遮盖,完全溶解的时候;只有在劳作的间隙,在喘息的时刻,仰望外部世界,那极大的陌生和惊讶阵阵袭来的时刻,才有可能捕捉到什么,才有深深的感悟,才有非凡的发现。这种状态能够支持和滋养他饱满的诗情,给予他真正的创造力和判断力。舍此,便没有任何大激动,人的激动。
托尔斯泰的鼻孔嗅满了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两耳惯于倾听鸟雀以及树木的喧哗,马的喷嚏,还有其他四蹄动物在草丛里奔走的声音。黎明的空气中隐隐传来了田野的声息,空中连夜赶路的鸟儿发出悄然叹息,还有远方的歌手、农妇的呼唤、打渔人令人费解的长叫……他眯着眼睛望向遥远的田野,苍茫中费力地辨识着农庄里走来的那个黑黢黢的高个汉子,还有他身旁的人:那个孩子、那个妇人。晨雾中,淡淡的光影里闪出了一头牛,一只狗、一群欢跳的麻雀。有人担来了马奶,原来是头上包着白巾的老妇人用木勺敲响了酸奶捅,她小心的充满溺爱的咕哝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过身,脚下那双粗大的皮靴踩在地上,踩出深深的凹痕;他胸前飘荡着白白的胡须。他站在那儿,一手掐腰……
就是这同一副装束和打扮,他迎接过另一些诗人。他们都是俄罗斯大地上最杰出的诗人——契诃夫、屠格涅夫等。他称赞过他们,同时也心存疑惑。当然,他们与他不尽相同,也许他们还比不上他的博大和质朴,尽管他们也是那么杰出——历史同样没有遗忘他们。但比起托尔斯泰,他们却更多地徘徊在贵族的客厅、在钢琴旁、在沙龙、在剧场、在往返欧洲的漫长旅途中。他们身上的土末没有这位伯爵多,身上的打扮也远比这位伯爵时髦了些。这位伯爵的后半生主要是在田园、在土地上度过的。
他的去世也令人难忘。那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
深夜,老人乘一辆马车,抛却了自己的庄园,要奔到更遥远更苍茫的那片土地上去,与贫穷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仅仅走到了一个乡间小站就躺倒了。寒冷的车站上,一个伟大的生命临近了最后一刻。
这一刻向我们诠释了诗人的一生。
突然的出走和平凡的劳动,还有与妻子的频繁争吵……就连这些争吵也绝不是一般的夫妻口角,它们正透露出他们对于大地的不同态度,对于死亡的态度、艺术的态度,人生的真实与虚假……关于这一切的巨大分歧。
他与她判断上的差异,在她这儿是如此地不可理解。是的,她从伯爵的角度,从普通诗人的角度去理解自己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却愿意从土地、从人民的角度,从草、树木、牲口,从飞来荡去的鸟雀,从眼前的日落日出、满天星斗、草尖上的露珠,从孩子的欢声笑语,从一切最微小、最平凡、最切近的事物上去理解自己的诗、自己这一生和未来的、即将踏上的那一片陌土。她可能仍算得上一位贤淑而高贵的妻子,只因为他太伟大——太平凡了——平凡得让人不可理解,所以也深邃得让人不可理解。
这种真正的质朴没有任何一个诗人能够重复,能够像他那样经过生活中的长久发酵而散发出真正的芬芳,而有些诗人,甚至是同时期的一些优秀诗人,都因为或多或少的职业意味而在他面前感到自卑。要丢掉这种自卑,需要的或许不仅仅是勇气,也不仅仅是能力,而是一种能够融解的心灵。心灵融解在大地上,像大地一样厚实和博大,就永远不会消失。也许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因为没有谁能像耕作一样写下自己的诗行,没有谁能够始终如一地走进自己的耕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