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庄
江子
民办教师王大伟是二十多年来从我们村子消失的第一人。离开村子的时候,王大伟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即使是与他生活多年的妻子和他的一对儿女。这一点让村里人觉得王大伟这个人有些狠心。王大伟与我们确实是不一样的人。第一,全村除了那些得了老花眼的老人为了生活方便偶尔戴一戴眼镜外,王大伟是惟一的一个一天到晚戴着眼镜的人。第二,王大伟经常在夜晚的月光下在村子学校门前的操场漫步,沉思,形状如同鬼魅,有时还会长叹一口气,好像是被天大的事给难做了——村里半夜起来解溲的人看见他在月光下叹气的样子都会这么认为。第三,王大伟经常对人们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他说他要写一本书,一本小说或别的什么,那他这辈子就吃不完用不尽了。王大伟离家出走的第二天,村里出外做篾匠的李四保还在另一个镇上碰到过他,他们还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可李四保并没有发现王大伟离开村子的哪怕一点点迹象。王大伟离开村子已经二十多年了,村里从没有过他的任何一点音讯。王大伟的失踪使他在乡里做公办教师的哥哥王大海养成了一个逛书店的习惯,几乎每隔半个月,他都要到县里的新华书店看新出版的书。王大海以为王大伟既然有过写书的念头说不定在书店里可以找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但王大海多年的寻找显然一无所获。王大伟好像是故意躲了起来,存心不让村里人找到他。人海茫茫,一个人如果存心要躲起来,你就是花上九牛二虎之力也是枉然。王大伟既然铁定了心要躲起来,他真写了书也会用化名。书店那么多书,要找到王大伟用化名写的那本,其实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接生婆李龙姑的儿子豆角是在去广东打工的路上失踪的。豆角去广东坐的是火车,可村里一起去打工的人在下车时竟然没有发现豆角的踪影——他的行李还在,里面还有李龙姑亲手煮的鸡蛋。村里人都猜豆角要么糊里糊涂在中途的某个小站下了车,要么是坐火车坐过了站。豆角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没读几年书,又没有出过远门,豆角的失踪就在所难免的了。再说了,铁路线那么长,每年都要装载那么多货物那么多人,丢个把人那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也有人说,豆角是被一阵风给刮走的。豆角长得奇瘦,一阵风就可以刮走他,这就是他被村里人唤作豆角的原因。豆角失踪的消息传到村里,李龙姑和她的丈夫差一点就昏了过去。之后他们就经常离开村子,沿着去广东的路线找他们的儿子。他们找遍了沿路的乡村城市,世面倒是见了不少(盘缠几乎是倾其所有),可儿子连影子都没见着。他们每次出去都带着一张硬纸——上面贴着十六岁的豆角的照片,请人用毛笔写着“寻找儿子刘晓春”(刘晓春是豆角的大名)。很多年过去了,那张照片至今也没有换过。村里人对这事很不以为然,都说如果豆角还活着,肯定已经不是照片上的样子了,接生婆李龙姑夫妇这样找儿子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王细金是村里最有钱的人。不仅在村里,就是在县里,王细金都是出了名的有钱人。他拥有全县用最齐全最先进的设备武装起来的一支打桩队伍。这些年县里大搞基建,王细金确实赚了不少。可他再有钱也不能保证他的儿子就不失踪。村里人说,正是因为他太有钱了他的儿子才会莫名其妙的不见了。王细金的儿子在县里重点中学读高中。王细金的儿子失踪是在一个晚自习后。失踪前他是和几个同学一起走的。他们在路口分手都愉快地进行了道别。可他并没有回到家里,而从路口到他家里只要五分钟——王细金的儿子就在这短短的五分钟的时间里给丢了。这件事情有些蹊跷,它不像是绑架,事后并没有人以此向王细金索要钱财,也不像报复,王细金这些年来并没有把什么人得罪到要他儿子性命的程度。他儿子的失踪是村里的一个天大的谜。王细金有两个儿子,一个大学毕业后在国务院工作,失踪的是他的小儿子。人们都说,王细金的两个儿子现在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儿子失踪后,王细金打起桩来要狠得多。这些年来,他的打桩队伍几乎把整个县的地都挖了一遍,可即使掘地三尺,他的小儿子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酒鬼李大哈子的女人是在一个夜里突然不见了的。李大哈子的女人是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才有才貌有貌,可李大哈子并不懂得珍惜。李大哈子喝醉了酒就喜欢揍他的女人,往死里揍,经常揍得他女人青一块紫一块的。经常在半夜里,李大哈子的家里就传出他女人的鬼哭狼嚎的声音。李大哈子的女人在村里就这样熬了许多年,可最终还是熬不住了,在一个夜晚乘李大哈子又喝得烂醉如泥时丢下一对儿女走了。走的时候除了几件换洗衣服,什么也没有带,但留下了一封信,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带好思(错别字,应为“崽”——作者注)女,不要找我。(信纸上据说还有一大片泪渍)李大哈子醒来后追悔莫及,想到女人曾有过上庵吃斋的念头,就去远远近近的寺庙里找,但一无所获。有人说,就在他女人离家出走的前几天,有个货郎一直在村里转悠,他女人八成是被那个货郎拐走了。村里出过外头的人说,货郎操的是河南口音。河南离我们这里太远了,远的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让把钱都拿去喝酒了的李大哈子去河南那么大而且远的地方找他的女人,这是一件很不现实的事。李大哈子的女人就这样神秘地消失了,那个货郎也从此再没有来过。
除了这些人外,二十多年来村里失踪的人还有:铁匠大四子的女儿喜梅子,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去广东打工,开始进了一家毛织厂,来过信说因为嫌工资低和一个四川的女工出了厂,后来就杳无音讯;捕蛇人王三伢子他爹,患了老年痴呆症,在前年的某个下午,沿着墙角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没了踪影,至今家乡十里方圆许多村子的电线杆上,还留着王三伢子贴的已经字迹模糊的寻爹启事;六六陀去湖南贩卖假烟,开始的时候挣了不少钱,后来又一次去了湖南,就再也没有回来,据说走的时候身上带了三万块钱;杀猪佬刘汉章的女人带五岁的儿子去县城走亲戚,在大街上把儿子给走丢了,他女人从此发了疯,看到五六岁的男孩就追着叫儿子,让人看了十分难受,不过久了也就觉得平常不过了;最近失踪的是鼻涕客王老五,因为在村里开杂货店挣了点钱,显摆买了个手机,去年的某天接到了个莫名其妙的短信息,说他中了一个奖金为七万元的巨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第二天就悄悄坐班车去了市里,然后坐上了去长春(短信息上说的颁奖城市)的火车,从此不知所终……
从二十多年前的民办教师王大伟开始至今,村里失踪的人共有13人。这个数字是县里开展人口普查时统计出来的。村里对全村人进行统计时,人们突然又记起这些人来。在村里人的印象里,他们还是出走时的模样,比如王大伟还是那副戴着眼镜在月光下散步心事重重的样子,豆角还是十六岁,瘦得就像一根豆角……不过,他们的面目有的因时间久远而显得多少有些模糊,有的却清晰得仿佛昨天还见过他。对他们的去向,人们众说纷纭,有说肯定是被人拐卖了的,有说可能早已死在外头了的,有说或许因为加入了黑社会不敢和家里联系的,有说……村支书刘大眼是这样说的:“这些狗娘养的,他们八成是约好了的……他们是嫌我这个村支书当得太久了(狗日的刘大眼,竟然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他们腻味我了,就一个接一个的去了一个我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重新建起了一个村子……”
——村里所有的人都愿意相信真有这样一个村子在。那里没有愚昧,没有贪婪,没有拐骗欺诈,没有暴力凶杀。人们在那里繁衍生息。村子四周都栽满了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