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与全球化史观

———访世界历史所研究员刘军

记者：什么是全球化和全球化史观？

    刘军：全球化(globalization)一词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西方学界，90年代初期后开始流行，目前该词是国际社会科学界使用频率最高、内涵分歧最大的概念之一。在史学家看来，它无非指在地球上生活的人类各部分之间的联系和交往逐渐增多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人类历史的自然发展过程。以这种方式看待历史就可以称作是一种“全球化史观”。

    记者：全球化过程始于何时？

    刘军：学者们对全球化起源大致有长、中、短三类观点。短时段的观点还可分三种：（1）冷战结束；（2）二战后一些包括联合国、世界银行和关贸总协定在内的国际性机构的建立；（3）19世纪末帝国主义世界殖民体系的形成。中时段基本以16世纪资本主义的世界性扩张为全球化的起点。这是目前国内外学术界的主流观点。长时段观点则认为，全球化在资本主义兴起和扩张之前很久就开始了，资本主义不过是这一过程的一种结果。如《白银资本》的作者弗兰克认为，我们今天生活其中的世界体系不是500年，而是5000年。还有更早的全球化起源观点，依据考古学和基因学证据显示，10万年前从东非走出的一支人群，是今天全人类的共同祖先，这批先人及其后代如何走向全球也是全球化历史应该研究的内容。

    记者：全球化的成因或动力是什么？

    刘军：国内学界一般认为，所谓全球化主要是经济全球化，其核心是资本的世界性扩张。我个人倾向于用长时段的观点看待全球化过程，认为实际情况要复杂的多。人类在创建文明的漫长历史过程中的相互交往是很自然的，地理环境的差异，自然资源分布的不均衡，促使处于不同地域的人们互通有无（贸易），交流生产经验（科技），争夺资源（战争）。除物质需求的驱动外，人类在天性上有探索一切奥秘、扩大认知空间和精神沟通的愿望（传教），甚至了解包括异域风土人情的好奇，也促使人们在探险（旅游）。所以，在史学家眼中，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克服和突破自然和自身（文化传统）限制，相互交往，增进了解，关系逐步密切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政治、文化、经济等因素互动，其中经济和科技因素的作用是很突出的。

    记者：如何看待全球化与资本主义？

    刘军：毫无疑问，资本主义加速了全球化，但我不认为资本主义是全球化的起点，也不同意全球化就是西化。从长时段的观点看，资本主义也是此前各种文明交往的结果，如古希腊—罗马文明曾受古埃及、两河流域文明影响，西方古典文明被日耳曼人征服后，拜占庭文明中保留的古希腊—罗马遗产成为欧洲文艺复兴的思想火种，而在8至12世纪地中海世界很大程度上被伊斯兰化。如果说资本主义主导了近500年的全球化，其领跑者也是变化的，先是葡萄牙、西班牙的中心地位被荷兰、英国取代，在19世纪末尚属“新兴工业国家”的美、德、日三国，如今是全球三大经济中心———北美、欧盟和东亚。人类历史表明：全球化决不是某一文明扩张的结果，尽管在某些时期中某些文明的传播能力比较强。各个地区和国家在全球化中的位置不是绝对的，它取决于科技和经济实力，取决于各民族的努力和对机遇的把握。

    另外，全球化是人类历史的自然进程，资本主义只是其中一个历史阶段。其实，学界对于当代世界已经有许多“后资本主义”的概念，如第三次浪潮、后现代社会、信息社会、后工业社会、新资本主义、新殖民主义，甚至民主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等等。至少19世纪中期曼彻斯特式的资本主义在今天的西方已经绝迹，而全球化还将随着人类历史延续而发展。

    记者：您似乎用全球化史观代替全球史观，两者有什么不同？

    刘军：全球史观早于全球化概念的出现，全球史观指导下的全球史研究在20世纪70年代成为相对独立的史学编撰体系。它打破以往世界史是国别史、地区史或各文明史组合的传统写作方式，强调全球作为一个有机体的整体性，客观上有削弱西方中心论的作用。但这种史观更重视各地区、各文明之间横向的相互联系和影响，而不是纵向发展。关于全球化起源为什么有那么多短、中时段观点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们过于强调全球化过程中的横向联系，而对全球化的纵向发展重视不足。

    全球化史观则兼顾全球化的纵横发展过程（“全球”指世界各地的横向联系，“化”强调纵向发展过程），它与施本格勒-汤因比的文明史观、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论和各种现代化理论有明显的不同。如汤因比基本是从单个文明的生长发育看待文明交往（挑战-应战）的，全球化史观则考察人类文明整体之间的联系；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仍然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只不过贯穿着反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念；各种现代化理论首要关注的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及发展问题，尽管这些理论与全球化史观有许多相通之处。可以说，全球化史观在纵横两方面的开阔视野是前所未有的。

    记者：全球化史观对史学研究有何意义？

    刘军：大致可归纳以下几点：其一，它提倡一种长时段观察历史的方法。这种长时段与布罗代尔的方法不同，它的考察对象不是影响人类的自然地理环境，而是人类历史发展本身。

    其二，动态观察历史的方法。这种动态不是短时段中的动态，如军事政变或总统竞选，而是在长时段视野下才能观察到的动态：各文明如同在进行一场无休止的马拉松赛，各个时期出现不同的领跑者。

    其三，长时段、宏观的史学研究方法。长时段视野和以人类历史发展整体为研究对象，使其能以一种独特的视角观察人类历史发展整体中的一些普遍性问题。如任何政府都要面对诸如生态环境、文明交往、和平、安全、人口、疾病、食品、能源、犯罪等问题。这是不同信仰、不同政治制度国家都需要相互交流、彼此借鉴和集体协作的基础。

    其四，综合和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全球化是一个综合和复杂的过程，包括了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各方面的内容。有些学者只认可经济全球化，而质疑和否定其他方面的“化”。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我们也应认识到，全球化是一个过程，如同历史或生活是一个过程一样，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影响是很难截然分开的。孟德斯鸠早就注意到，“贸易使每个地方都能够认识各国的风俗，从而进行比较，并由这种比较中得到巨大的好处”。沃勒斯坦对其世界体系理论有一段很好的说明：“世界体系分析不是历史学，不是经济学，不是政治学，也不是社会学，世界体系否定与这些仍然框定我们大学体系的19世纪的范畴有任何知识的相关性。世界体系分析呼吁一种统一学科的历史社会科学。”我以为，将这段话中的“世界体系”换成“全球化史观”也是适用的。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全球化史观有其独特处，它不能取代其他史学方法，而只是这些方法的一种补充；实际在很大程度上，它还要在其他史学研究的基础上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