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能否促使我们深刻改进历史教育
任 鹏 杰
(原载《中学历史教学参考》2008年第6期封二)
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数万同胞遇难,数十万同胞受伤,整个世界为之哀伤,13亿中国人悲泣涟洏……
然而,中国没有倒下!灾难面前,中国人上自国家领导下至平民百姓,挺起了一个更强的大爱中国与灾区同胞共患难,这大爱还超越疆界把中国人、整个人类与灾区同胞的命运紧紧相连。一场灾难,终将在大爱中过去……
是的,灾难终将过去。但那些失去了生命的亡灵,却似乎始终在提醒人们:渺渺宇宙间,人的生命实在是一种偶然和冒险,应该好好珍惜。是啊!灾区幸存的同胞活下来了,然而我们还活着的所有其他人,细细想来岂不也是幸存者?每想及此,我耳际就不断回响起温家宝总理的一句话:“你们幸存下来了,就要好好活下去!”这话是温总理看望绵阳在地震中失去亲人的孩子们时所说,却也可以说是告诉每个人的,只是这话穿透了“生活还会继续”的表面,把一个深隐在生活背后的问题,重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怎样好好活下去?
怎样好好活下去?这便是人生难题,平常而严肃。难就难在,人啊,认识自己太难,正如“眼睛看到一切,惟独看不到自己”(尼采)。很无奈,人要看自己,必须借个眼睛,这个眼睛就是镜子。历史就是镜子,历史就是眼睛,它可以“折回来”,让人反观到自己。由此我一再想,历史教育存在的根由,关键就在于它可以借给你这样的镜子和眼睛,即所谓“借镜”“借鉴”是也。人有了历史这面镜子,就不仅可以看到一切,也可以看到自己的“眼睛”了。历史教育的责任,就是借给学生这样的镜子,让他们能看到自己以便去“认识自己”,我想一个真正认识自己的人,必定能“做好自己”,也就必定能好好活下去。这在根本上说,就是“服务人生”。在我看来,服务人生正是历史教育的终极取向所在。
历史教育能不能服务学生的人生,这样的思考反省本应在日常就做好,然而我们日常并没有做好它,灾难之后我们再不好好做,就愧莫大焉。赵亚夫先生力倡深刻改进,于是提出了新历史教育观,对历史教育进行并非为了“否定”的全面批判,催人深思。别以为在灾难面前国人绽放了人性之花,就可以把功劳归于历史教育,很多人都明白,那主要是中华优秀文化深厚土壤孕育的结果。历史教育当下的角色,其实是让人很尴尬和困惑的。
那么,如何深刻改进历史教育,让它变得好起来呢?篇幅所限,我且简略地说如下几端不成熟的意见,供大家批判。
讲人生观,不能不讲人死观。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其实可以倒着说:“未知死,焉知生?”因为不管生还是死,孔子重在强调一个“知”字。不知死,就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不珍重死亡,就不懂得怎样去珍重活着;对“死”漠然者,对“生”决难热烈。也许正是基于此,海德格尔才直呼“人生观”就是“人死观”。毋宁说,“人死观”与“人生观”是同一,是同一体的两面。明乎此,则知历史教育在服务人生上应该做哪些事。如讲秦始皇陵兵马俑,只停留在艺术层面的欣赏,全然忘了秦皇是渴求长生不老的,却又大兴陵墓“事死如生”,不再透看这一反一正的生死观背后造成的“现世”悲喜剧,无疑就丢失了对人生的启示。再如,苏格拉底凛然饮鸩,谭嗣同英勇赴死,他们的人死观,绝非对生的轻觑,而恰恰是对生的珍重,他们用死延续和放大了生。放过了历史人物形形色色、各异其趣的生死观,就等于放过了对人生的切实引导,因此需加重视和弥补。
论世界观,人并非万物尺度。仅就西方而言,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可以看作一个分水岭,之前的人类一直持守着万物有灵论和有机论世界观,人与自然的关系基本上是亲近和谐的,然而之后随着“人”的解放和科技发展带来的狂妄,人类把自己看作“万物尺度”,世界被“祛魅”,地球不再是生命体,而是成为被征服和奴役的对象,服务于人类的物欲。其结果是大自然用灾害不断报复了人类,这或许预示着人类将把自己送上一条不归路。但我们在讲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包括科技革命时,却仍然过分地褒扬“人”的尊贵伟大,而忽略了对“人”渺小悲哀的反思。中国人自近代以来,受西方观念影响甚深,以至于此次地震灾难发生,还有媒体声称我们要如何如何“制服地魔”、要如何如何“与大自然抗争到底”(其实在我看来“抗震救灾”改成“防震救灾”更合适)。人的尊严不过只是能思想而已,生命其实脆弱如“苇草”(帕斯卡尔)。可是,总有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甚至身为院士的何祚庥都坚称“人类无须敬畏大自然”,更多的人则仍然认为“人的尊严是第一位的”。可悲的人类,为什么不愿意以“生命”的名义,而不是仅止于以“人”的名义,来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万幸的是,地球“盖娅”假说(视地球为生命有机系统)和世界“复魅”论已经流行开来。世界复魅的意义,不是把世界重新神秘化,而是为了真正以“生命”的名义,深刻认识天地人关系,反思人类走向。但愿,历史教育能够为此帮上忙。
文明史观,离开文化是瞎子。所谓文明,主要指西方近代以来的近代化或现代化历史而言。作为一种认识历史的视角,固然有其长处,却也存在严重弊端。埃利亚斯、保罗·利科、汤因比、霍克海默、亨廷顿等众多西方学者,早就注意到了文明与文化的异同,我国的冯友兰、梁漱溟、贺麟、钱穆、许国璋等著名学者也同样注意到了二者的差异。这些中外学者大体上都认为,文化注重精神的内向发展,反映的主要是人类生活的个性——以心灵、思想、人格为主要特征,而文明注重物质的外向扩张,反映的主要是人类生活的共性——以物质、技术、消费为主要特征。文化论与文明论,在什么是进步、什么是落后、什么是冲突与和谐上,多有不合。显然,没有文化作先导,文明之于人是盲目的;同样,没有文化史观作观照,文明史观就是瞎子。文明史观进入中学历史课程,人们视之为创新之举,而且实际上中国人的这种创新是小心翼翼的,好在它并没有排斥文化内容。但我想提醒的是,要让历史教育服务人生,就不能让过多的“文明”历史消泯历史“文化”。毕竟,我们活着,不能光有物质,还得有精神。
全球史观,是陷阱还是天堂。全球史观,可以说是文明史观的变种。恰恰是以物质、技术、消费为主导特征的文明,把世界变成了“地球村”。正如必须坚持“世界的中国”与“中国的世界”历史视野一样,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与世隔绝”已无可能,没有全球史观必是愚蠢的。但是,全球史观是陷阱还是天堂?却众说纷纭。就全球史观的现实依据看,在重重疑云中,有些声音颇有警钟意味,比如美国人自己都担心“全球化就是美国化”,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甚至直指美国是“大撒旦”。试想,假如全球化不是“一体多元”,而是以“一”灭“多”,那么世界焉得宁日?或许,正是由于文明负面的“一”,导致了世界资源、环境、战争等“多”种危机,才让人深感人类已经共乘着一条船冒险,有识之士才大声疾呼:仅仅建立“人类共同体”是不够的,必须成就更高的“地球共同体”。说穿了,全球史观,并不比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史观高明,弄不好可能会误入它本身意识形态价值观的歧途,这是任何大唱全球史观者不能不察的问题。我以为,正如与文明史观一样,只有建基于“文化多元、天人一体、和谐共存”之上的全球史观,才可能是有前途的史观。我的意思是,历史教育在这一史观上不能走入误区。
人生意义,在人格实践本身。人生价值在人格,而人生意义在人格实践本身。“人格是个体行为的全部品质”,这样说太抽象了。直白地说,人格不是对象,人格就是行动,就是行为本身。人格观很重要,它决定着我们行为的选择、取向和品质的好坏。人格,意味着独立判断、行为自主、不随风倒,因为人格的根本特征即“变之中的不变,多之中的惟一”。我们常说的这种人格概念本来没错,但却常常被误解为人格就是个人主义、与他者无关。其实恰恰相反,人无不活在关系中,“人格是关系”,没有“关系”,人格无从谈起。健全的人格观认为,“他者不是另一个物,而是另一个我”(雷蒙·潘尼卡《人的圆满》),因为“自我即世界”(克里希那穆提《你就是世界》),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匹夫之责,就是大爱人格。人格秘密就在于此:所有个体人格的实现,都须“经由爱”(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中国人在此次大地震救灾行动中涌现的大爱,根由正在中国人有“天人一体”“仁者爱人”的博大人格。我暗自思忖,我们的历史教育中,假如能够贯穿一种具有完整人格观点的人格史观,那么很多困扰我们的重大历史问题,也许就会迎刃而解。人格维度的史观,关乎天地人的一切:既尊崇自由、独立、自主,更顾及与万事万物的相互关系与交互影响。每一个人认识自己、做好自己,不能没有健全的人格史观;每一民族和国家要认识自己、做好自己,同样不能没有健全的人格史观。
我们都是幸存者,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就得认识自己、做好自己。我们能够告慰那些遇难同胞在天之灵的只有一条:天,地,人,都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