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怎能没有泥土的芬芳
毛春铧
我几乎不假思索,也用不着构思,就可以洋洋洒洒写出下面的文字。那些童年的细节,几乎是喷涌而出。和朋友们说起我的冲动,又引来了更多的关于童年的话题,似乎童年是一个巨大的磁力场,成了我的很多记忆源头。童年是河流、田野,是树林、群山,是泥土、青草,是迷人的夜、日落的黄昏,是初融的积雪、破冰的河流,是杨柳的抽芽、麻雀的啁啾,是蝶恋黄花、春到溪头,是开满鲜花的路径、荒草丛生的坟茔……
就先从光屁股的时候说起吧。光屁股是儿时的时尚,是所有男孩子的最爱,因为这样不仅省去了来回穿衣、脱衣的麻烦,而且一年之中也只有夏天可以这样一丝不挂,这样了无牵挂,这样彻彻底底的自由。其实,最重要的是,可以随便到哪个池塘或者小河边径直跳下去,无论选择头部先入水还是脚部先入水,还是干脆四仰八叉直挺挺来个跳冬瓜,那种淋漓酣畅无比的感觉是无法比拟的。
因为贫困,所以很容易就会有一些简简单单的快乐。如在上学路上的小河里抓到一条小鱼,便会很兴奋地一路跑回家,把小鱼放到水缸里,然后会用很长的一段时间扒在水缸边享受着这种快乐,内心里盼望着小鱼儿长大的那一天。在村子边上,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小桥,桥底下的河水里或河岸上,经常会找到迎亲队伍抛下的喜钱,即使是几枚分币,也会让我兴奋上好一会儿,因为那时候,一分钱可以买两块硬糖。我们还曾在村北的一条大沟里用很粘的黄泥筑一米高的堤坝,然后,等到水蓄满的时候,再用脚将泥坝踩毁,而我们则很痛快地看着大坝瞬间倒塌,泻出的溪水奔涌而去。
捕鱼是童年最快乐的事情之一。我们有时是艳羡看着其他村庄的人,把渔网横贯河里,然后用石头打击水面,把鱼儿赶到渔网附近。于是,我们会选择一个小一点的河面,看着可能会有鱼的地方,在其上游,拦起一个大坝,“涸泽而渔”,当看到水已见底,小鱼儿在浅浅的水里面四处逃窜,我们的快乐也和这些小鱼一样纷飞。
知了的幼虫,我们称之为“姐了猴”,是我们小时候很喜欢捕捉的。说捕捉,其实是去“找”,因为这“姐了猴”是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最多就是用他们笨呼呼的大钳子钳你一下,而这对于我们根本算不了什么。
山水牛,是一种长得很像斑蝥,会飞的小动物,应该归到昆虫类里吧,也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占了一席之地。
当岁月的风吹走狂沙,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渐次浮现出的是生命中最温暖的细节。这些细节来自童年,来自记忆里最温暖的部分,它们在我的血液里沉淀下来,成为我生命里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一部分,温暖着我的人生,温暖着我寂寞的旅程。
有一次,村子里很多人都抢着坐村子里的手扶拖拉机去镇上赶集,我也跟着人们往上爬,但还是被挤了下来。父亲看着我急得要哭的样子,就说,咱们骑自行车去。这就成了我记忆中第一个温暖的细节。
一个永远印在我脑海里的镜头:父亲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前面是狂奔的手扶拖拉机……
小时候,虽然文化大革命已接近尾声,我还是常常感到饥饿。吃榆钱,或在刚刚播种过的田里偷偷挖出被牲畜的尿浸泡过的花生是常有的事。邻居大伯是仓库的管理员。有一次,他把我拉到一边,偷偷塞了满满一大把花生到我的裤袋里,然后让我赶快回家。他那只温暖的大手,到现在还在我的记忆里温暖着。这给那个寒冷的冬季一点永恒的暖色。
送我花生的大伯是个庄稼好手,瓜种得最好。有一次,我在他的瓜田里转悠,看着满地又大又甜的香瓜、面瓜,恋恋不舍,垂涎欲滴。大伯到瓜地里挑了一个很大、熟得表皮都裂开了的面瓜给我,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我欣喜若狂。面瓜不仅甜,而且顶饿。在瓜地边的溪水里,清洗干净面瓜之后,我大快朵颐。
童年里还有很多细节和广阔无际的大自然有关。
一个春天的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走到院子里,迎面而来的是对面邻居家的一树杏花,在湛蓝天空的背景里,它们的艳丽让我动容。那树杏花也成为我童年记忆里最亮丽的一部分。
清明节的时候,爬山成了我们的传统。山上有刚刚发芽的一种草,包在外壳里的毛茸茸的内芯是可以吃的,有点甜味。有时候,我们也会挖一种草的根,在山泉里洗净吃,也有微微的一点甜,可以让我们打打牙祭。而山上,岩石中,这一处、那一处的一树一树的桃花、梨花,都会让我们兴奋不已。
童年时的伤痕都会成为我们向同伴炫耀的资本。哥哥曾经从两层楼高的树上摔下来,虽然也遭受了不小的伤痛,可最后愈合并留下疤痕。我的左手中指和食指在割牛草的时候,被镰刀同时割破,鲜血直流,现在还留着明显的一条白色的线一样的印记。我记得当时也只是跑到附近的河水里将伤口洗了洗,找了树叶包扎了事。我的一个好朋友,在学校里给我看他的手指,左手的拇指很明显有被从中间劈开的痕迹,说是在劈柴时被斧头砍伤的,也没有上医院,自己就长好了。还有一个邻村的男孩,在给我们欣喜地讲他们村边的河发大水时,他们捉了多少多少鱼,水怎么怎么大,然后就给我们看他左手拇指上的一个疤眼,说是被一只大虾头上的刺穿破,也只是拔下来完事。这对于现在的孩子是不可想象的。我只能说,我们那些在大自然怀抱里无拘无束长大的孩子,生命力是何等的旺盛啊!
“云向东,刮大风;云向南,雨连连;云向西,披蓑衣;云向北,天乌黑。”这是小时候我们那里最流行的气象谚语。我对此深信不疑,还经常在天气变化时验证一下。
童年的时候,最喜欢下雨,我不知道什么“雨里鸡鸣一里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的意境,只是喜欢雨滴从屋檐上肆无忌惮地落下来,将檐下的土地砸出大大小小的坑;喜欢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和大人们到田里察看作物的情况;喜欢雨水从家家户户院子里流出来,汇聚到巷子里,巷子里的水又汇聚到大街上,大街上的水最后流到村南的小河。有时候,我们会沿着水流的方向一直走到很多小河交汇处,看看水究竟最后流到了那里;喜欢听人们说,在村南的小河边,一条大鱼自己跳上了岸,被一个村民捉住了;喜欢看着那些草啊,庄稼啊,在雨水里浸泡着,洗着澡;喜欢赤着脚到邻村的小学上课,在过那条小河时,要小心翼翼地走过河中间几块摇摇欲坠的大石头;喜欢在雨后捉岭上的山水牛……
童年,总是那么快乐,当然也有苦痛的时候,但那些沉淀下来,在记忆里愈酿愈香的永远是那些无边无际的快乐,无拘无束的自由。我们盼着春天,可以上山采野花,可以踩着软软的泥土上学,可以上树摘洋槐花,可以到麦地里挖荠菜,可以摸着新生的光滑细腻的树叶。我们盼着夏天,可以光着屁股不用穿衣服,可以下河洗澡摸鱼,可以到瓜地里偷瓜吃,可以骑着水牛迎着夕阳回家,可以三五成群到村外割猪草,可以大半夜摇着蒲扇听村里人讲故事。我们盼望秋天,可以“瓜果梨枣,见面就咬”,可以和父母一起到田里收获花生、地瓜,可以到山上摘成熟的野果,可以看着大伯家柿树上的柿子由黄变红,可以到岭上敲栗子,那些毛儿刺包围着的栗壳里,栗子都成熟了,绷紧了要往外跳似的。我们盼望冬天,可以在冰面上滑冰,可以看着屋檐下结起了长长的冰溜,可以吃到中间夹着粘粘透明的一层的馒头,可以得到几块压岁钱,可以……
童年的每一天都是新鲜的,都充满了诱惑,吸引着我们。
我很庆幸我有一个完整而五彩缤纷的童年。然而,这一切并不是我写作此文的目的。在阅读了苏霍姆林斯基的《帕夫雷什中学》,黑柳彻子的《窗边的小豆豆》,尼尔的《童年的消逝》,孙云晓的《捍卫童年》这样的几本书之后,我便有了写作此文的冲动,很想第一个把此文给我的女儿看,也希望借此能引起人们对童年问题的关注。
我没有勇气问女儿“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这样的问题,我愿意引用摩罗先生在他的《乡村孩子与城里孩子》一文中描写城里孩子的几句话来表达我的一些类似的想法:“他们没有小溪,没有山峦和原野,他们吃不上野山楂,见不到满山遍野的杜鹃花,看不见蚂蚁搬家和大雁南飞,见识不到野狗做爱、猪婆下崽、乌鸦洗澡和小鸡出壳,以及蜘蛛结网和萤火飞舞,他们双脚踩不着泥土,身体沐浴不到植物的香气和火粪的烟气。”
记得在“文革”,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曾带着我们到田野里,一起种树,种蓖麻,种玉米和花生等庄稼。秋收的时候,还带着我们去田里捡拾遗落的麦穗,或者是去挖埋在田里没有被农民挖出来的花生和地瓜。那些和自然与泥土的亲密接触,无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而如今的教育,却离泥土越来越远,远得连一丝泥土的香味都没有了。
给孩子们一个与泥土肌肤相亲的童年,也就给了一个民族幸福、和谐的未来。
(江苏省新海高中东方分校 毛春铧)
《中国教育报》2007年12月20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