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师范生活,课堂上莫老师经常列举汪曾祺小说中精彩的细节。现在我还记得他列举的《异秉》、《皮凤三楦房子》、《受戒》中那些或庄或谐的堪为经典的细节。莫老师是有眼光的,当时还在投石问路写小说的汪曾祺,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他的只写生活的小说便越来越走红。尽管莫老师在课堂上时常提起汪先生的小说,但我的兴趣还停在诗歌上。一直到现在,我已经写了很多年的诗,写了很多年的散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从青年跨进了中年,再回头翻读汪先生的小说,我才发现,那个被我轻看甚至不屑的小说家,突然变得熟悉而伟大。
汪曾祺是什么样的人?我想用“水做的汪曾祺”来形容他,似乎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当膏腴肥甘都吃腻味了,我们都会觉得,好吃的还是家常饭,比如一碗青菜汤,一盘炒韭菜。我在40岁之后才与汪曾祺的小说亲近,那种感觉就像诗人、作家庞余亮前不久回到故乡兴化,回到母校鲁迅中学参加楚水笔会的心情一样:“像突然驶进了河水的木船,浸润呀,清凉呀,拍打呀,真正是浪遏飞舟的感觉。”
高邮是一个水乡,汪先生自小在水边长大,水影响了他的性格,也影响了他的作品的风格。在他的小说里总少不了水!水乡里的人大都有一股水劲、韧劲。这种个性自然影响到他的小说。读他的小说,就像在欣赏一张水墨画,黑白相间,水气泱泱。重彩处见精致,飞白时留暗香。“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象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象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一幅清新隽永的水墨画卷中,透着那灵魂深处刻骨铭心的水乡情结,和作家淡泊和谐、漫散着一股水的气息、美梦一样的心境。
智者乐水,水是真君子。水永远是低调的,汪先生在生活中幽默随和、乐观豁达、随遇而安,读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便知他的真性情。汪先生回乡省亲,邻居老奶奶问他,在外面混得怎么样,汪先生很开心,说,托你的福,混得不丑;粉丝们恭维汪先生说,高邮名人辈出,排座次的话,秦少游第一,汪先生第二。汪先生不以为然,说,秦少游第一,高邮鸭蛋第二,本人第三。大红大紫的汪先生不以名人自居,不摆名人架子,乐于跟家乡人嗑叨。汪先生对家乡的一草一木充满了感情,他在作品里如此,在生活里亦如此!
水的流向是朝下的,以“诗化美好人间”为己任的汪先生,始终记住这句话:“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他小说中人物多是本分、朴实、善良的平民百姓,敢爱敢恨,相濡以沫,令人感到人性的温馨和生活诗意。“锡匠们上街游行。这个游行队伍是很多人从未见过的。没有旗子,没有标语,就是二十来个锡匠挑着二十来副锡匠担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这是个沉默的队伍,但是非常严肃。他们表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不可动摇的决心。这个带有中世纪行帮色彩的游行队伍十分动人。”读完这段平淡无奇,却十分干净的文字,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滚了下来。
看多了汪先生的小说,心中便会生出一种苦恼来:汪先生的小说是学不来的!是啊,人站在一汪水前,水只能观赏,又有谁能伸出手去把水抓住,带走呢?
花甲之年以后写出小说《受戒》、《异秉》、《大淖记事》、《岁寒三友》的汪先生可谓大器晚成,他像故乡的水一样总是柔软地、平和地、静静地流淌着,但却有滴水穿石的精神。“文革”年代的汪先生犹如一块封冻的冰,冬去春来,醒来的“冰”终于撒开脚丫子,挎着一篮子荸荠,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这一串美丽的脚印,简直把别人看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以后,这双脚丫子便踏遍了大江南北。
水做的汪曾祺,追求的是和谐、悠远的心灵世界,在他的身上永远散发着天真和童趣。因为在汪曾祺的眼睛里深藏着一个水做的故乡---高邮。
《中国教育报》2007年10月19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