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 怀 五 章

(组诗) 

李瑛　 2008-03-22 　来源：光明日报

怀念

　　一起衰老了，身边——

　　一棵棵树

　　凋敝晦暗的街道

　　飞尘中25W黄晕灯光下

　　深巷小贩的叫卖

　　都埋进了黎明前的大海

　　翻滚着灰色波涛的大海

　　一起衰老了，身边——

　　那些年轻的朋友

　　纷乱生活中

　　一

双双眺望未来的眼睛

　　都在匆忙中离散了，而今

　　我左边的心脏找不到他们

　　右边的心脏也找不到他们

　　都已音讯渺茫，甚至

　　连坟墓也再难寻获

　　欢乐与忧伤

　　懊悔和恐惧

　　在铁的波涛中

　　都已成为斑驳的影子

　　只偶然在夜半

　　彼此互为梦里的一部分

　　如今，巨大的落日

　　每天仍在身后紧追着我

　　十年又十年汹涌而过

　　只我的心和我的笔仍然年轻

　　一如当年

　　血的奔腾和生活的呼啸

　　当年那些朋友

　　匆忙的身影在哪里

　　把思念刻在骨头上

　　历史的心和我的每一次脉搏

　　便一起跳荡

学会忘记

　　学会忘记那些

　　年轻时追求过的

　　荣誉、名声和财富

　　闪着金属光泽的虚词和赞美

　　学会忘记那些

　　世俗中卑鄙的辱诟以及

　　生活缝隙里琐屑的恩怨

　　锋利的或甜腻的舌头

　　这些附着在身体之外的东西

　　对率真的灵魂

　　都是多余的

　　都该用去污剂一一擦净

　　不要嫌它简洁或单薄

　　真实的是有重量的

　　无论站立在大地上

　　或飞翔在风雨中

　　一个有思想信仰的赤裸的生命

　　会更接近自然和真理

　　有血有肉的生命是纯朴的

　　纯朴的是美丽的

　　学会忘记

　　会使自己快乐

　　像一只鸟

　　或像田野一颗饱满的种子

　　或像一滴晶莹的水珠

　　或像一粒发光的星火

最初的爱情

　　在我生命的地平线上

　　许多事物都已衰老

　　许多已烧成灰烬或变为碎片

　　只丝绸般闪光的青春

　　朝气与天真以及

　　月光般美丽的爱情

　　比火更炽烈

　　比钻石更坚硬

　　几十年仍照耀着我

　　那时，两颗幼稚的心

　　羞涩地躲在花丛后边

　　我摸了她的手

　　我亲吻了她

　　我们的爱情就这样开始

　　之后，埋在心底的

　　这一块金子般的爱情

　　和我的孤独一起

　　经历了无数风雨

　　它总是站在最高的地方

　　召唤我

　　如今几十年过去

　　铁已生锈

　　照片早已泛黄

　　只有它，仍然滚烫，甜蜜

　　撩人心魄

　　一如当年纯洁而完整

　　尽管那时我们并不懂爱情

祝福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空气又甜又清新

　　倾泻的阳光发出喧响

　　一侧，青青的小树林后

　　埋着最美的秘密

　　一对情侣紧相偎依

　　他们和我

　　距离很近又很遥远

　　因为使我想起苦难年代

　　我青春的爱情和

　　熟悉又陌生的羞涩的美丽

　　如今，都云一般远去了

　　沧桑隐痛中

　　仍然是甜蜜的

　　只是我不愿再把它

　　告诉别人

　　这里是一个多么和谐的整体

　　这里该是爱情成熟的地方

　　花儿，请送他们更多的芳香

　　鸟儿，请送他们更多的歌唱

　　好好地相爱吧，孩子们

　　请珍惜这——

　　心跳开始的圣洁的青春

　　以及滴着蜜汁的爱和幸福

思念埋我童年的故乡

　　为什么总是怀念

　　埋我凄苦童年的故乡

　　如一片云，无论风

　　把我吹到哪里

　　越是年老，越是梦长

　　柴门，草垛

　　石碾，风箱

　　泥墙缝冒出的炊烟

　　不断咳嗽的草房顶冰冷的月光

　　山的曲线，水的曲线

　　都是我的血管

　　身上胎迹，唇上乡音

　　都是它的赐赏

　　对于我，故乡

　　总像肉连着筋，连着骨头

　　秋风，夜雨，枕上白发

　　总不住回首张望

　　越是年老，越是梦长

　　让我把离开它的

　　几十年岁月捆起来

　　像捆起一抱干柴

　　尽管我已步履蹒跚

　　仍要把它背回故乡

　　我要把它和我的身体

　　一起打开，让它看

　　我的心、我的肩膀

　　如今，再难寻到

　　割破我小腿的镰刀

　　磨烂我肩头的柳筐

　　但墙角蟋蟀、梁上燕子

　　渠畔青蛙，草野萤光

　　都认识我

　　人们常问的我的籍贯

　　就在这房下

　　秸秆熏黑的灶旁

　　哦，浪迹四海的船

　　多盼回到出发的海港

　　几十年匆匆远去

　　越是年老，越是梦长

　　我要将最后一把泪

　　洒在它野草的根上

　　李瑛　河北省丰润县人，1926年生于辽宁锦州。少时家境贫苦，未及高中毕业便被迫流浪。1945年考入北京大学，同时从事进步学生运动。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等职。16岁开始写诗，长诗《我的中国》、《一月的哀思》广为流传。至今笔耕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