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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中 学 生 时 代---转帖
[ 2008/4/19 16:22:00 | By: nanguolvye ]
 

 

■夏丏尊

 

  中学时代,在年龄上是指十三四岁到十八九岁的一段。我今年四十六岁,我的中学时代已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正是由科举过渡到学校的当儿,学校未兴,私塾是唯一的学校。我自幼也从塾师读经书、学八股、考秀才,后来且考过举人。到科举全废的前两三年,然后改进学校,可是未曾在什么学校里毕过业,未曾得过卒业文凭。

 

  我上代是经商的,父亲却是个秀才。在十岁以前,祖父的事业未倒,家境很不坏,兄弟五人中据说我在“八字”上可以读书,于是祖父与父亲都期望我将来中举人、点翰林,光耀门楣,不叫我去学生意。

 

  在我家坐馆的先生也另眼相看,我所读的功课是和我的兄弟们不同的。他们读毕四书,就读《幼学琼林》和尺牍书类,而我却非读《左传》、《诗经》、《礼记》等等不可。他们不必做八股文,而我却非做八股文不可。因为我是要预备将来做读书人的。

 

  十六岁那年我考得了秀才,不久八股即废,改“以策论取士”。八股在戊戌政变时曾废过,不数月即恢复,至是时乃真废了。这改革使全国的读书人大起恐慌。当时的读书人大都是一味靠八股吃饭的,他们平日朝夕所读的是八股,案头所列的是闱墨或试帖诗,经史向不研究,“时务”更是茫然。我虽八股的积习未深,不曾感到很大的不平,但要从师也无师可从,只是把《大题文府》等类搁起,换些《东来博议》、《读通鉴论》、《古文观止》之类的东西来读,把白折纸废去,临摹碑帖,再把当时唯一的算术书《笔算数学》买来自修而已。

 

  那时我家里的情况已大不如从前了。最初是祖父的事业失败,不久祖父即去世。父亲是少爷出身,舒服惯了的。兄弟们为家境所迫,都托亲友介绍,提早做商店学徒去了。五间三进的宽大而贫乏的家里,除了母亲和一个嫂子,就剩了父子两个老小秀才。父亲的书箱里,八股文以外有一部《史记》,一部《前汉后书》,一部《韩昌黎集》,一部《唐诗三百首》,一部《通鉴纲目》,一部《文选》,一部《聊斋志异》,一部《红楼梦》,一部《西厢记》,一部《经策通纂》,一部《皇清经解》,还有几种唐人的碑帖与《桐荫论画》等论书画的东西。父子把这些书作长日的消遣,父亲爱写字、种花、整洁居室,室里干净清静得如庵院一般。这样地过了约莫一年。

 

  亲戚中从上海回来的,都来劝读外国书。当时内地无学校,要读外国书只有到上海。据说上海最有名的是梵王渡(即圣约翰大学),如果在那里毕业,一定有饭吃。父母也觉得科举快将全废,长此下去不是事,于是就叫我到上海去读外国书。当时读外国书的地方并不多,外国人立的只有梵王渡、震旦与中西书院,中国人立的只有南洋公学。我是去读外国书的,当然要进外国人的学校。震旦是读法文的,梵王渡据说程度较高,要读过几年英文才能进去,中西书院(即东吴大学的前身)入学比较容易些,我于是就进中西书院。

 

  那时生活程度还很低,可是学费却已并不便宜,中西书院每半年记得要缴费四十八元。家中境况已甚拮据,我的第一次半年的学费还是母亲把首饰变卖了给我的。我与同伴到了上海,由大哥送我入中西书院。那时我年十七。

 

  中西书院分为初等科三年、高等科三年,此外还有特科若干年。我当然进初等科,那时功课不限定年级,是依学生的程度定的。英文是甲班的,算学如果有些根底就可入乙班,国文好的可以入丙班。我英文初读,入甲班,最初读的是《华英初阶》;算学乙班,读《笔算数学》;国文,甲班;其余各科也参差不齐,记不清楚了。各种学科中,最被人看不起的是国文,上课与否可以随便,最注重的是英文。

 

  时间表很简单,每日上午全读英文,下午第一时板定是算学,其余各科则配搭在数学以后。监院(即校长)是美国人潘慎文,教习有史拜言、谢鸿赉等。同学一百多人,大多数是包车接送的富者之子,间有贫寒子弟,则系基督教徒,受有教会补助,读书不用花钱的。我的同学中很有许多现今知名之士。记得名律师丁榕,经济大家马寅初,都是我的先辈的同学。

 

  中西书院门禁森严,除通学生外,非得保证人来信不能出大门一步,并且星期日不能告假(因为要做礼拜),情形几等于现在的旧式女学校。告假限在星期六下午。我的保证人是我的大哥,他在商店做事,每月只来带我出去一次,有时他自己有事,也就不来领我。我在那里几乎等于笼鸟,尤其是礼拜日,逃不掉做礼拜,觉得很苦。

 

  礼拜真正多极。每日上课前要做礼拜,星期三晚上要做礼拜,星期日早晨要做礼拜,晚上又要做礼拜。每次礼拜有舍监来各房间查察,非去不可。每日早晨的礼拜约须三十分钟,其余的都要费一小时以上,唱赞美歌、祷告、讲经,厌倦非凡。这种麻烦,如果叫现今每周只做一次犹嫌费事的学生君去尝,不知能否忍耐呢。

 

读了一学期,学费无法继续,于是只好仍旧在家里,用《华英进阶》、《华英字典》(这是中国第一部英文字典,商务出版)、《代数备旨》等书自修。另外再作些策论《四书义》,请邑中的孝先生评阅。秋间再去考乡试,举人当然无望,却从临时书肆(当时平日书店很少,一至考试时,试院附近临时书店如林)买了严译《原富》和《天演论》等书回来,莫名其妙地翻阅。又因排满之呼声已起,我也向朋友那里借了《新民丛报》等来看,由是对于明末清初的故事与文章很有兴味,《明季稗史》、《明夷待访录》、《吴梅村集》、《虞初新志》等书,都是我所耽读的。

 

 

(摘编自《夏丏尊教育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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