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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悼妻诗----转贴 
[ 2008/10/21 20:27:00 | By: nanguolvye ]
 

           思念,从此海阔天长

 

      一、悼亡诗赏析

  

  1.潘岳的悼亡诗

  潘岳,字安仁,西晋著名诗人。《晋书》本传中说他“辞藻绝丽,善为哀诔之文”。从现有的潘岳诗文来看,潘岳确实在悼亡题材方面独步一代。在潘岳之前,中国还没有出现严格意义上的悼亡诗,所以,潘岳在中国诗歌史上有开一代悼亡诗先河的重要地位。潘岳《悼亡诗》共三首。现录二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流亦何宜。

  黾勉恭朝命,回心返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帷屏无仿佛,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惝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路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息,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开,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朦朦。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空室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

  抚琴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吴门,下愧死庄子。

  赋诗欲言志,零落难具记。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妻亡夫死,本是人之常有。然而潘岳情感细腻,其妻沉鱼落雁,他和妻子的感情更是男欢女悦、如漆似胶。这样的才子佳人在一方仙逝之后,零余者独在人间演绎出的必然是一曲曲动人心魄的绝唱。并非只有潘岳能够体味到这种伤感,然而潘岳却最先捕捉到了这种伤感,并用诗歌的语言把自己的感伤情调表现在纸上,留下字字句句破碎后的感叹。之后和诗人有着同样遭际的人再次读到它的时候,眼睛上是一种触动,心灵上是一种震撼,情感上是一种共鸣。

  柏格森说:“回忆是灵魂与物质的交点。”潘岳当时想必正站在梦想和现实的交点上开始往事回忆的:“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室空人去,睹物伤情,真个黯然销魂。“床空委清尘,空室来悲风”,昔日的恩恩爱爱、缠缠绵绵,如今留给诗人的却只有以悲风为伴、和清泪哭歌。“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诗人此时,孤灯荧荧,空帷飘飘,眼前灵飙一转,闪过的都是妻子的颜容,留下的都是无尽的伤叹!“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流露出的都是肺腑之言,字字锥心,令人不忍再读。难怪前人陈祚明评价此诗时说:“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婉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休。”全诗以“永幽隔”领起,诗人和妻子从此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人山鬼海两处茫茫。于是,思念从此真是个海阔天长。

悼亡诗正式开始于潘岳。可以说潘岳的悼亡诗为后世悼亡诗人提供了一个范本,尤其是元稹,确实从潘岳的诗作中吸取了不少诗歌营养和创作灵感。自从潘岳开此先河后,悼亡一题才作为一种崭新的体裁开始在诗歌园中闪放异彩。

 

  2.元稹的悼亡诗

  元稹,字微之,唐代诗人。历史上因与白居易极友善,而有“元白”之称。元和四年,即公元八〇九年,元稹原配韦丛去世,之后元稹写下了很多感人的诗作,其中不乏许多脍炙人口、妇孺能颂的名句,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离思五首》之二),但是真正意义上奠定元稹在悼亡诗方面卓越地位的却是其《遣悲怀》三首。如下: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赏已施行看尽,针钱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杳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三首悼亡诗,字字透露着诗人对亡妻椎心泣血的思念。亡妻韦丛聪颖美丽,在元稹出仕之前就已亡故。“自嫁黔娄百事乖”、“贫贱夫妻百事哀”,都隐含着诗人的无奈自责:妻子生前未能尽享自己给其营造的温暖和幸福,反是随自己一道尽尝生活的艰辛与悲苦。诗人此时回首过去,才突然发现:原来这才是生命中无法挽回的悲伤与绝望。昔日是妻子“野蔬充膳食”,今日是诗人“俸钱过十万”;昔日是妻子“泥他拔金钗”,今日是诗人“因梦送钱财”;昔日是妻子“添薪仰古槐”,今日是诗人“针线未忍开”;昔日是妻子“平生未展眉”,今日是诗人“终夜长开眼”。一鬼一人,一昔一今,一虚一实,一死一生,处处对照使得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尽是艰辛与沉重、悲恸与深沉。记忆的心扉原来是不能随便打开的,哪怕是在记忆的“门缝”上不经意间望上一眼,也是要为此付出沉重代价的!此时诗人就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波涛汹涌的情感潮水倾泻般放肆奔腾而来,拨动着诗人的心弦,撕扯着诗人的愁肠,在诗人那早已枯竭的心灵上又榨出了最后的一滴眼泪!

  妻子走了,留下的是孤零销魂的诗人;妻子走了,留下的是诗人对妻子深深的追忆和思念,以及对妻子永无偿还的心情。此刻诗人才恍然大悟:有些东西,自己年少轻狂的时候是无法懂得的;然而自己懂得的时候时却早已是天上人间。

  元稹写此诗的背景是夫妻当时俱贫贱,情感真挚纯洁,所以叙事抒情,完全发自诗人真心。如陈寅恪先生云:“直以韦氏之不好虚荣,微之之尚未富贵。贫贱夫妻,关系纯洁。因能措意遣词,悉为真实之故。夫唯真实,遂造诣独绝与?先生的评论是很有见解的。

  元稹此诗语言浅切朴实,然而其地位却是不可轻视的。清代蘅塘退士评论元稹这首诗时说:“古今悼亡诗充栋,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

悼亡诗正式起始于潘岳,但是真正意义上把悼亡一题推向更深境界的却是元稹。元稹的悼亡诗开阔了人们的眼界,开拓了诗歌的境界。也正是元稹诗的出现,才使得悼亡诗的丰韵气势最终成型。

 

  

  二、悼亡词赏析

  

  1.苏轼的悼亡词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文坛领袖,在文学、艺术诸多领域均有杰出成就,其诗、词、文、书、画皆自成一家且独步一时。苏轼十九岁时与同郡王弗结婚,嗣后出蜀入仕,十年后王弗亡故。苏轼写下了这首《江城子》的时候,距王弗亡故又是整整十年了。其词曰: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的悼亡词词前小序明确指出本篇的题旨是“记梦”。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往事依稀恍惚地飘零在梦里,照着已是天上人间的亡妻的颜容,映出的尽是早已不再品食人间烟火的亡妻满脸的泪痕。也许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最残酷的一幕是出现在梦醒后人们仍不得不面对现实的一刹那。当一梦醒来,天已荒,地已老;当一梦醒来,夜已黑,月已高。词人只能无奈地叹着,怨着……原来梦醒如酒醒,短暂的情感麻痹之后要面对的仍旧是无限的感慨、无端的落寞、无聊的苦痛以及无法再回首的如风岁月和须臾即沧桑的如烟往事。

  吕歇尔·德·夏托布里昂说:“没有任何事情像死亡那样,将我们驱离了未来。”面对着已经被岁月驱离出未来的亡妻,此时的苏轼只能满怀凄怆地回忆和悼念:“十年生死两茫茫”,首句将全词笼罩在一片阴沉凄凉的悲剧氛围之中,接下来演绎着的内容必定是忧伤凄怨的格调。“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俗话说:宁隔千里万里,不隔棺材板壁。千里万里之隔,虽路远途遥,但毕竟鸿书可相通、灵犀可互通。板壁棺材之隔不同,一旦是生死之隔,情感连线必然被一刀斩断、永难续连。“夜来幽梦”“相顾无言”“年年肠断”“有泪千行”“月夜松冈”,采用的尽是本色语言,出语如话家常,不雕饰,不做作,但浅近的言语中气势波澜壮阔,意境跌宕起伏,绝唱般的表达出词人对亡妻永难忘怀的真挚情感和千回万转的深沉思念。

  刘学锴先生曾说:“悼亡诗是一种主情的诗歌体裁,完全靠深挚的情感动人。悼亡诗在感情真挚这一点上,比任何诗歌都要求得更严格,可以说容不得半点虚假。”也许这正是这首《江城子》千百年来被后人反复咏唱、历久不衰的原因所在吧!

用词来写悼亡是苏轼的首创。遍阅《苏轼选集》也只能见此一首。虽只有一首,字数篇幅也不长,然而这首“极尽曲折变化之能事”的作品,却成为后来诗人无法超越的绝唱。苏轼这首悼亡词情意凄凄切切绵绵,字字看来皆是血,铁石人闻也断肠,所以这首朴素真切、含蓄婉挚的词作能成为人们广泛传诵的佳作是绝非偶然的!

 

  2.纳兰性德的悼亡词

  纳兰性德,本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其词风清新俊逸,伤感顽艳,近于南唐后主李煜。康熙十三年,纳兰性德与卢氏成婚,两人琴瑟调和、伉俪情笃,然婚后三年,卢氏死于难产。纳兰性德为此销魂断肠,写下了许多悼念亡妻的悼亡词,《沁园春》就是其中成就最高的一篇。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能复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残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荷衣昨日香。真奈何,倚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我国文学在其演变进程中,存在着不同文体发展的不平衡现象。每一个朝代都有一种最能代表该朝代文学最高成就的文学式样,如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等等。所以现代人最为熟知的词一般都出于宋词,尤其是像《宋词三百首》这样的编选质量早已是盖棺论定了的权威读本。这就使得现在读者了解宋代以外词人和词作相对困难,特别是李煜和纳兰性德这样的词作大家,常常就因为此原因而被读者遗忘在视野的范围外。然而,伟大的总归是不朽的,纳兰性德和其优秀作品并没有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迷蒙和隔膜而被人们忽略。

  这首《沁园春》堪称纳兰悼亡词作的压卷之作。行文屈曲跌宕,字字句句可圈可点。全篇由“记”字领起:“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这些往事回忆都在早已消逝的时光中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就在词人蓦然回首之中,一个早已被伤与痛撕扯得枯竭的伤口仍在继续地滴血。所以伤到极处,才会有词人“赢得更深哭一场”的哀曲。遗容仍在,物是人非,“灵飙一转,未许端详”,只这一转,作者撕心裂肺,读者不忍再读。试问若非思念之极,这些细节如何能从肺腑中流出?“料短发,朝来定有霜”,纳兰不是薄情公子哥,也不是无情红楼客,他有着苦难世界中最高贵而又最纯粹的人格气质。而绝不是杜牧式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情感经历。“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从此以后,人间天上,海角天涯;从此以后,思念,也许就只能出现在诗人如幻的梦里。于是留给词人的就只是永远走不出的潇潇愁雨和永远拂不去的瑟瑟西风。

  陈志明先生曾说悼亡诗“将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的意思,用极其质朴的语言来表现”。纳兰性德悼亡词的魅力和卓绝之处,也就体现于此吧!

  用词来写悼亡作品最丰富、成就最突出的是纳兰性德。因为纳兰兼有了感伤凄婉的气质才性和自己独特的辛酸际遇。主客观条件同时在一体中融合就注定了纳兰难以消释人生的悲凉,也难以承载起生命的沉重。所以其悼亡诗作不止,哀吟之唱不绝。

  由于纳兰性德之后,词坛上再没有出现更为杰出的悼亡词人,所以纳兰性德悼亡词后的句号也同时代表着中国悼亡词的煞尾。

 

  

  中国悼亡诗歌从西晋潘岳开始,悼亡一词就专为悼妻之用。分析潘岳、元稹、苏轼和纳兰性德的悼亡诗作不难发现悼亡诗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出语低沉哀怨,情感真挚动人。正如前文所述:悼亡诗是一种主情的诗歌体裁,完全靠真挚的情感动人。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真情实感作底线,再华美的辞藻的堆砌对于悼亡诗来说都是无济于事的。分析四位诗人的悼亡诗作,我们还会发现文学作品是一脉相承且是呈多元发展的。潘岳开创了悼亡诗后,悼亡诗的内容和思想越趋于完美,而至元稹时,悼亡诗发展到了顶峰;苏轼开创了悼亡词后,悼亡词的内容和境界也越趋于成熟,至纳兰时,悼亡词发展到了顶峰。总之,潘岳、元稹、苏轼和纳兰性德的悼亡诗均是冠绝一时、独步一代的上乘之作,因此这些作品也必将和它们的作者一样在中国诗歌园中独具魅力、熠熠生辉!

 

 

                                                            作者  谢广 .       《名作欣赏》20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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