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浮躁起风波
——关于“鲁迅大撤退"的反思
王栋生
编者按：不久前，一条“各地教材大换血”的“微博”引发热议，媒体迅速跟进。一时间，关于“鲁迅作品大撤退”的报道甚嚣尘上。很快，这则轰动全国、为许多媒体、时评家、网友激烈讨论的新闻，最终被证实为“假新闻”。如今，“风波”已过去一段时间，然而留给我们的反思却没有结束……
今年9月初，因一条“语文教材‘鲁迅大撤退”’的乌龙新闻，我被多家媒体缠住，接了无数的电话，费了不少口舌，忙碌10多天。现在，风波总算暂时平息，可以回首审视一下所谓的“鲁迅大撤退”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过是一则微博
此次狂飙突起，诱因是一名编剧的一则微博。他在网上看到“经典纷纷退出语文教科书”的帖子，不作思考，也不作判断，立刻转发错误信息；一天之内，网络疯传，而报纸立即跟进；两天时间，海外也闻风而动，来电采访的媒体，甚至有美国著名周刊。谁能想到这竟是一百几十个字的微博能起的作用呢?
其他媒体是如何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的，不敢推测；南京本地有家报纸是如何火上浇油的，我知一二。出版社的一名编辑接到该报文教记者的电话，问对“鲁迅被踢出教科书”如何看，教科书编辑耐心地向记者解释：没有这回事，事实是如何如何的。记者大概边听边记，言毕称谢。第二天报上刊出的却是错误百出的“访问记”，后面驴头不对马嘴地“链接”了从网上下载的消息，并且不注明出处，这就进一步误导了读者。这名记者电话采访达半小时，却不愿意花点时间去不远的出版社找编辑面谈，或是就近找一下这套教科书，文章写好后也不与当事人核对。当出版社发现报道错误前去交涉时，已经迟了，又一种错误的信息上了网，铺天盖地，水变得更浑……错误的信息一再传播，其间竟然无人作一点基本的核实。一些评论者可能是对教学改革有自己的想法，借机大力申说自己的主张，而不顾这个话题的来由纯属子虚乌有。
这时，各家出版社、教科书编者和教师都出来澄清事实，可怪的是人们仿佛倦于听取客观介绍，而宁愿听颠倒黑白耸人听闻的消息。直到五六天后，网民激情退减，新话题出现，媒体转移视线，事态才暂时平息。
据说面对记者询问，始作俑者微博主人报以叹息，称没想到一则微博能掀起狂潮。然而，我们没有看到他的反思。
浮躁的风气
在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中，评论者连什么是“课改”也弄不清，就开始大发议论，对“必修”、“选修”、“模块”和“学分”等概念，几乎所有评论者都是一头雾水，有评论者甚至认为“选修课多余，可选可不选”。他们完全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教育界的情况，但他们却要评论!他们对探究真相毫无兴趣，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喧嚣，或者纠缠于个案，以偏概全，或无中生有，无的放矢，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一哄而起，一哄而散，把一件原本清清楚楚的事弄得不堪收拾，却不负任何责任!
作为教科书的一名编者，每见到记者大惊小怪的新闻和评论者不负责任的言论，我都非常惊讶：这些人为什么不亲手翻一下语文教科书?语文教科书不是稀世珍宝，不是难能一见的孤本，更不是国家机密，其印刷量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随处可见，为什么就不能作一点易如反掌的核实呢?文化不高的读者发点牢骚，也就算是他的自由言说；作为有影响的教授学者，事前不加核实，不顾常识地信口开河，横加挞伐，事后不反思，不忏悔，这种不负责任的浮躁作风，对教育界的伤害是非常大的。
教育教学是专业，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发表意见的。1997年的语文教育大讨论，揭示问题，商讨对策，都很有价值，但真正如何解决问题，评论者则不能自以为是。即如教材编写，什么样的文章可以作为教科书选文，安排在什么时段学习，通过教科书教什么，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形成什么样的能力，如何去检测，等等，是教育科学，不是大家哄闹一场就可以“搞定”的。近有学者发表感想，希望社会不必关心语文教学，这也是好意。他的意思是语文教育专业性比较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指指点点的，外行过多地干预，会干扰正常的判断，让教科书编写如筑舍道旁。
对教育过多的干预也会降低专业讨论的水平。比如，每年夏季都有一波对高考的评说，只是在所有高考学科中，人们关注并敢评论的仅仅是语文卷的作文题，谁都认为自己有资格发言，可是有谁能有勇气承认“我的写作水平并不高”、“我其实不会写”?同样，对入选课文的评价，那些不负责任地攻击和谩骂，也体现了国民阅读与表达的实际能力。从此次讨论者的发言观察，很多人的知识面狭窄，阅读量极低，相当多的网民一生读过的“经典”可能仅仅是中小学语文课本。
事关教育，媒体必须慎重
传媒作风不踏实，是这次风波的起因。毋庸讳言，在中国社会，教育界原本就比较脆弱，有时真的经不起风吹草动，如果媒体无事生非，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将会导致难以预测的后果。2004年，江苏有媒体借一则不实信息轰起的所谓“高考之痛”引发了南京教育大讨论，在大部分市民不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情况下，媒体的强势误导了社会舆论，危言耸听，其结果是南京教育主管部门被迫退让，中小学“星期六开放教学资源”(即周六补课)，有学校顺流而下，公开祭起所谓的“县中模式”，素质教育走形了，学生负担进一步加重。事关教育，媒体岂可不慎!我曾撰文批评“那几位记者再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然而有评论者针锋相对，认为“那几位青年记者当然没必要去想这篇报道会给南京的教育带来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我至今不明白这种思维逻辑。这类对媒体的莫名其妙的盲从，有可能让一些记者完全放弃新闻工作者应有的社会责任感。
有位教育局长曾发感慨：“有少数这样的媒体，今天批评你不搞素质教育，害得学生‘吃不消’；明天又批评你不重视高考，不代表群众利益，害得学生上不了大学。今天要求学校照顾学生‘朝九晚五’，明天又要求学校考虑家长早上班、晚下班……让人无所适从。我们在小学实行冬季作息时间，想让小学生冬天推迟10分钟到校，个别媒体又追问‘10分钟能挽救孩子的睡眠吗’……就是这样一些争论，使我们丧失了很多的发展机会，付出了许多本可不付的代价。”为什么现今很多中小学校长会“防记者”?不一定是他的学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怕记者因为作风不实写出一大堆麻烦。这些记者既没有专业精神，也没有职业操守。此外，一些新闻专业人员像是都把所接受的母语教育全忘了，比如这次教材风波，一些记者丧失理性地尽情宣泄，用“删除”，是最客气的；用“剔除”，算是温和的；用“踢出”的，竟然不在少数。
教育界也需要反思
为什么对教育界会有这种缺乏理性的、不负责任的批评?除了教育本身的确可能存在的问题，更多的是在对教育的性质不了解的同时，社会把接受教育当成了消费，把教育当成了服务业，站在消费者的立场上，按照自己的利益需求来加以批评。——谈到这个问题，也就不必一味责备批评者，教育界的确也有不少人在学校管理和教学方面，是参照商业服务业的规则或“潜规则”运作的，有些校长的见识和素养也的确和唯利是图的商人一个样。“片面追求升学率”、“教育产业化”曾在教育界公开横行，现在似乎仍不减疯狂。教育界因为没能坚守正确的理念，招致更没有理性的胡批乱骂。我们经常经历的正是这样一种混战。
值得一说的是，在这场风波中，面对新闻评论的错误讨伐，教育界几乎没有什么反应。个中原因并不复杂：相对于咄咄逼人的新闻评论，教科书的出版单位出语谨慎，唯恐浑水泼到自己身上；教育行政部门也迟迟不表态，仿佛要等待逐层下达的指示。而几种语文教科书的使用者中各有数以十万计的教师，他们最清楚真相，可是竞没发出多少有力的声音，这是真正的怪事!对指责教育的奇谈怪论，教师为什么会这样冷漠?除了社会普遍缺乏对教育的理解尊重，也和部分教师缺乏职业精神，缺乏学科尊严有关。相当多的教师习惯地认为，这些问题是权力部门和利益群体的矛盾，“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失却了责任感，当起了旁观者。很多人也注意到，即使是言论相对比较开放的教师博客，对这场讨论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关注。联系到教育新闻中教师经常地处在被批评的状态，我们也不能不看到，空喊尊师重教，长期漠视教师权益，已经让一些教师自甘弱势，放弃话语权。这样的职业素养，何以办对民族未来负责的教育?如果教师缺乏职业的尊严与自信，如果教师放弃应有的话语权，教育的改革仍将不断地被这些无谓的争论干扰，从而不断地失去发展的机会。
语文教科书风波暂时过去了，让我们都冷静下来，作一些理性的反思吧。
（转载自《人民教育》2010，2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