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望余雪
祖咏(699~746),洛阳(今河南洛阳)人,后迁居汝水以北。唐代诗人。开元年间考中进士,但却未获官职,遂归隐汝坟别业,以渔樵自终。祖咏与王维交谊颇深,多有酬唱,又与卢象、储光羲、王翰、丘为等人为诗友。诗以山水写景为主,多隐逸趣尚。
这首诗本来是祖咏考进士时的应试之作,唐代进士试诗的格律规定颇为严格,限定为五言六韵十二句。当时,祖咏写完这四句就交卷了,主考官问他怎么不写完,他回答说诗意已经写尽了。这首诗正是以极简净的笔触写尽了“终南望余雪”的题意,成为一首描写雪后山景的杰作。
终南山在长安之南,所以从长安望终南山,所见为北面即“阴岭”。远眺终南山,其山岭秀色,尽收眼底,但诗人仅以一个“秀”字概过,着重写出山上“积雪”,而这积雪似乎浮在山间云气之上,可见已消融大半,唯有山顶尚有积雪,这就写出了“余”字。显然,正是这余雪,使终南山更显其秀。山势高峻,云雾缭绕,山顶一片雪光灿烂,不仅气势非凡,而且色彩亮丽。至此,题面的终南余雪之景其实已经写完,但诗人并未满足,而是进一步描写余雪之意。大雪已停,云消雾散,山岩林木,都显得格外明亮,无疑是阳光和积雪交相辉映的结果。而雪晴寒更重,尤其时已近晚,阳光渐弱,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寒气之中,一个“增”字,真实而贴切地写出雪后初晴的气候特点,以及人的感受。可见,这首诗不仅景足意尽,而且神完韵远。
这首诗的成功在于,诗人以真实的观察与体验为据,以极其准确的笔触写出天晴雪融后唯山阴高处尚存积雪的特殊景象,诗虽仅四句,却写尽夕阳余雪映照中终南山色彩的微妙变化,且与周围景物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正是因此,这首诗被称为古今咏雪绝唱。
游终南山
欣赏这首诗,必须紧扣诗题《游终南山》,切莫忘记那个“游”字。
就实际情况说,终南尽管高大,但远远没有塞满天地。“南山塞天地”,的确是硬语盘空,险语惊人。这是作者写他“游”终南山的感受。身在深山,仰望,则山与天连;环顾,则视线为千岩万壑所遮,压根儿看不见山外还有什么空间。用“南山塞天地”概括这种独特的感受,虽“险”而不“怪”,虽“夸”而非“诞”,简直可以说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日和月,当然不是“石上生”的,更不是同时从“石上生”的。“日月石上生”一句,的确“硬”得出奇,“险”得惊人。然而这也是作者写他“游”终南山的感受。日月并提,不是说日月并“生”;而是说作者来到终南,既见日升,又见月出,已经度过了几个昼夜。终南之大,作者游兴之浓,也于此曲曲传出。身在终南深处,朝望日,夕望月,都从南山高处初露半轮,然后冉冉升起,这不就象从石上“生”出来一样吗?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杜甫的“四更山吐月”,都与此同一机杼。孤立地看,“日月石上生”似乎“夸过其理”(《文心雕龙·夸饰》),但和作者“游”终南山的具体情景、具体感受联系起来,就觉得它虽“险”而不“怪”,虽“夸”而非“诞”。当然,“险”、“硬”的风格,使它不可能有“四更山吐月”、“海上生明月”那样的情韵。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两句的风格仍然是“奇险”。在同一地方,“夜”与“景”(日光)互不相容;作者硬把它们安排在一起,怎能不给人以“奇”的感觉?但细玩诗意,“高峰夜留景”,不过是说在其他地方已经被夜幕笼罩之后,终南的高峰还留有落日的余辉。极言其高,又没有违背真实。从《诗经·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以来,人们习惯于用“插遥天”、“出云表”之类的说法来表现山峰之高耸。孟郊却避熟就生,抓取富有特征性的景物加以夸张,就在“言峻则崧高极天”之外另辟蹊径,显得很新颖。在同一地方,“昼”与“未明”(夜)无法并存,作者硬把二者统一起来,自然给人以“险”的感觉。但玩其本意,“深谷昼未明”,不过是说在其他地方已经洒满阳光之时,终南的深谷里依然一片幽暗。极言其深,很富有真实感。“险”的风格,还从上下两句的夸张对比中表现出来。同一终南山,其高峰高到“夜留景”,其深谷深到“昼未明”。一高一深,悬殊若此,似乎“夸过其理”。然而这不过是借一高一深表现千岩万壑的千形万态,于以见终南山高深广远,无所不包。究其实,略同于王维的“阴晴众壑殊”,只是风格各异而已。
“长风驱松柏”,“驱”字下得“险”。然而山高则风长,长风过处,千柏万松,枝枝叶叶,都向一边倾斜,这只有那个“驱”字才能表现得形神毕肖。“声”既无形又无色,谁能看见它在“拂”?“声拂万壑清”,“拂”字下得“险”。然而那“声”来自“长风驱松柏”,长风过处,千柏万松,枝枝叶叶都在飘拂,也都在发声。说“声拂万壑清”,就把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统一起来了,使读者于看见万顷松涛之际,又听见万壑清风。
这六句诗以写景为主,给人的感受是:终南自成天地,清幽宜人。插在这中间的两句,以抒情为主。“山中人自正”里的“中”是“正”的同义语。山“中”而不偏,山中人“正”而不邪;因山及人,抒发了赞颂之情。“路险心亦平”中的“险”是“平”的反义词。山中人既然正而不邪,那么,山路再“险”,心还是“平”的。以“路险”作反衬,突出地歌颂了山中人的心地平坦。
硬语盘空,险语惊人,也还有言外之意耐人寻味。赞美终南的万壑清风,就意味着厌恶长安的十丈红尘;赞美山中的人正心平,就意味着厌恶山外的人邪心险。以“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收束全诗,这种言外之意就表现得相当明显了。
宿建德江
这是一首抒写羁旅之思的诗。建德江,指新安江流经建德(今属浙江)的一段江水。这首诗不以行人出发为背景,也不以船行途中为背景,而是以舟泊暮宿为背景。它虽然露出一个“愁”字,但立即又将笔触转到景物描写上去了。可见它在选材和表现上都是颇有特色的。
诗的起句“移舟泊烟渚”,“移舟”,就是移舟近岸的意思;“泊”,这里有停船宿夜的含意。行船停靠在江中的一个烟雾朦胧的小洲边,这一面是点题,另一面也就为下文的写景抒情作了准备。
第二句“日暮客愁新”,“日暮”显然和上句的“泊”、“烟”有联系,因为日暮,船需要停宿;也因为日落黄昏,江面上才水烟蒙蒙。同时“日暮”又是“客愁新”的原因。“客”是诗人自指。若按旧日作诗的所谓起、承、转、合的格式,这第二句就将承、转两重意思揉合在一句之中了,这也是少见的一格。为什么“日暮”会撩起“客愁新”呢?我们可以读一读《诗经》里的一段:“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风·君子于役》)这里写一位妇女,每当到夕阳西下、鸡进笼舍、牛羊归栏的时刻,她就更加思念在外服役的丈夫。借此,我们不也正可以理解此时旅人的心情吗?本来行船停下来,应该静静地休息一夜,消除旅途的疲劳,谁知在这众鸟归林、牛羊下山的黄昏时刻,那羁旅之愁又蓦然而生。
接下去诗人以一个对句铺写景物,似乎要将一颗愁心化入那空旷寂寥的天地之中。所以沈德潜说:“下半写景,而客愁自见。”第三句写日暮时刻,苍苍茫茫,旷野无垠,放眼望去,远处的天空显得比近处的树木还要低,“低”和“旷”是相互依存、相互映衬的。第四句写夜已降临,高挂在天上的明月,映在澄清的江水中,和舟中的人是那么近,“近”和“清”也是相互依存、相互映衬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种极富特色的景物,只有人在舟中才能领略得到的。诗的第二句就点出“客愁新”,这三四句好似诗人怀着愁心,在这广袤而宁静的宇宙之中,经过一番上下求索,终于发现了还有一轮孤月此刻和他是那么亲近!寂寞的愁心似乎寻得了慰藉,诗也就戛然而止了。
然而,言虽止,意未尽。试想,此刻那亲近的明月会在诗人的心中引起什么呢?似有一丝喜悦,一点慰藉,但终究驱散不了团团新愁。新愁知多少?“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诗人曾带着多年的准备、多年的希望奔入长安,而今却只能怀着一腔被弃置的忧愤南寻吴越。此刻,他孑然一身,面对着这四野茫茫、江水悠悠、明月孤舟的景色,那羁旅的惆怅,故乡的思念,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灭,人生的坎坷……千愁万绪,不禁纷来沓至,涌上心头。“江清月近人”,这画面上让我们见到的是清澈平静的江水,以及水中的明月伴着船上的诗人;可那画面上见不到而应该体味到的,则是诗人的愁心已经随着江水流入思潮翻腾的海洋。这一隐一现,一虚一实,相互映衬,相互补充,正构成一个人宿建德江,心随明月去的意境。是的,这“宿”而“未宿”,不正意味深长地表现出“日暮客愁新”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孟浩然的这首小诗正是在这种情景相生、思与境谐的“自然流出”之中,显示出一种风韵天成、淡中有味、含而不露的艺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