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与江湖

冯汝松

　　“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鲁迅
　　奴才逃避自由，甘愿受虐，并在受虐中寻找安全感和归属感——题记
　　梁文道先生说，我们都是奴才，一眼望不到边的奴才。既然是奴才，总得有主子，我们是谁的奴才呢？奴才也分三六九等，有高级奴才，主子自然是摆脱了奴才命运的人；有人却生而不幸，做了奴才的奴才，他的主子是高级奴才，他自己则是低级到望不到边儿的奴才，但还是把奴才做的淋漓尽致，甚至兴致盎然的。这样的人更普遍，因为数量更多。
　　奴才的特点之一是崇拜强人，也就是有权、有钱或有势的那些人。奴才的最大特点是一切以主子的喜好为喜好，以主子的思想为思想。比如，陈伯达之类的文化太监们，一般的手法就是察言观色，了解圣上爱读什么书，注意些什么问题，说过些什么话，以此千方百计摸清圣上重要思想动态，然后写文章论证，供党政干部政治学习，统一思想认识。陈伯达自己曾经炫耀过他的本事，他能把主席的一句话撰写成一篇《人民日报》社论，能把主子的好多话贯穿成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陈平福：陈伯达们、马列教授们、奴才们）
　　做好奴才是门大学问，比如，能跟主子一块干点坏事，说明你跟主子的关系亲密，值得信任，是主子的心腹，所以奴才们干坏事是颇用心的。奴才特别渴望自己的主子飞黄腾达，只有主子飞黄腾达了，奴才才能跟着沾光，所以奴才们特别嫉妒跟自己主子竞争的人，一定要比主子更卖力地诋毁、陷害对方。怎么阻止别的奴才超过自己，以防哪天失宠，也是奴才们成天琢磨的大事，能赏赐自己的主子只有寥寥几个，跟自己争权夺利的奴才却多如牛毛，资源少，争夺资源的人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必定是难免的。奴才们不喜欢流动市场，不喜欢自由竞争——或者主子也不允许，于是只好窝里斗了。
　　说起奴才和主子的关系，好像奴才都是忠心耿耿的，对主子很愚忠，其实愚忠的奴才绝对是稀有动物，奴才并非忠于主子，而是忠于主子手中的权力。卢俊义和恶奴李固的故事，别以为只是极端个别事例，奴仆与主子之间，谈不上真正的感情，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的事情，不是太多太多了吗？为什么？两者地位本身就不平等，奴才只是听使唤收钱财的，能有多少感情可以付出？
　　奴才们都有些自虐倾向。《宋史》里有三旨相公（听旨、领旨、遵旨）之谓，而清朝，则推陈出新，上了一个新境界。做过乾隆、嘉庆和道光三朝红人的曹振镛曹大人，死的的时候，被道光称为“实心任事”的朝廷第一号大学士，做官的心诀，是六个字：多磕头，少说话。皇帝说什么，骂什么，原本就跪着，磕头就是，磕头有如鸡啄米，皇帝就是想怪罪，也于心不忍。你要问，奴才们为什么这么贱？套用一句俗语就是，至贱则无敌，不仅仅是能讨主子欢心这么简单，自虐还能找到安全感，因为，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息怒无常的主子手里，委屈点自己没关系，得罪了主子可能就是死罪。奴才不愿意有自我，有自我求自由是非常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只有彻底放下自我，彻底以主子的悲伤为悲伤，以主子的喜乐为新乐，奴才们才能心里踏实，虽死亦无憾矣！
　　当然，除了自虐，奴才也有虐待狂倾向，自己做奴才，还要谆谆善诱教导别人做奴才，而且一口一个都是为你好，你要吃得苦中苦，你要韬光养晦，你要甘为人下，你要忍气吞声，如此等等，都是奴才学的一部分。奴才对待奴才，不但没有同情，有的只是更深的仇恨。
　　奴才不顾尊严，没有是非，不按规则出牌。行贿，拍马，挑拨离间，阿谀奉承，欺上瞒下，自吹自擂。奴才的千副嘴脸，都可以归结到一点，没有人格，只有赤裸裸的利益追逐。
　　奴才人格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我觉得江湖社会带给人的不安全感是最重要的原因。奴才的无安全感来自于科学知识的匮乏，家庭出身的贫贱，上升机会的缺乏，职业选择的狭窄，社会规则的不确定，弱肉强食的现实，个人命运的飘忽，内心信仰的孱弱。在法治健全、人权有充分保障、个人对自己行为的预期比较明确的社会，上述因素带给人的影响会少很多，因为在这样一个文明社会，人无论贵贱，地无分南北，大家都按照一套可以理解、可以预期的规则行事，不需要行贿也能获得同等机会和同等判决，这样的社会里，人就是自由的，不再依附于强势人物，身上的奴性自然会少很多。
　　在江湖社会中则不然，于阳在《中国的江湖化：人地之争、游民兴起及儒教的崩溃》中对江湖社会做了一番精彩的描述，他认为，江湖社会的社会结构三大元素是：“混世”和“痞子”的价值观，团伙或者关系网组织，江湖规矩组成的制度规范。也就是说，在江湖社会中，个体对自己的存在意义并没有过高追求，仅以混出人样、出人头地或者不受欺负为目标，使用的手段也无所谓正当与否，只要能到达目的即可，相互之间的约束也是以一套既复杂又不成体系的江湖规矩组成——你也可以说这是一套法治规则。反过来看，以西方发达国家为代表的现代社会三大特征是：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团体的组织方式和契约法律制度，这里的个体已经具有人身独立的意义，对另外的个体不再有人身依附关系，完成了从身份向契约的转化。
　　江湖社会的典型是梁山泊。如果你认为梁山泊是一个义薄云天，彰显人性光辉的地方，那就大错特错了。梁山泊不过是一个流氓集团而已，十年砍柴说的好，大观园的奴才和梁山泊的强人，只隔了一层窗户纸。杀人不眨眼的强人，在掌握更强大暴力资源的人面前，可能就是没有自我意识、独立人格的奴才，譬如李逵，杀人如麻，是暴民的典型，但在宋江面前，就是死心塌地的打手和奴仆。
　　把江湖贬得一文不值也不对，如果单从民间社会的意义上讲，江湖并非贬义，它指的是原生态的民间社会。对于我们来说，江湖并未走远，市民社会还没来到，看看多少自称独立知识分子的求包养，真不如走穴赚点讲课费的“向钱看”的大学教授，而一些左派学者的求赏识，更是卑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们也不能奢望，几千年的奴才，一夜之间就能成长为具有独立精神的公民，只有开放的市场经济和平等的法治精神，才能让奴才越来越少。有恒产者有恒心，只有有了财产和安全，我们才能免予恐惧，摆脱了恐惧，才有可能洗刷掉根深蒂固的奴性，生发出对自由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