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说广州话
很早就知道广东话难懂,读书时我的一个老师是广东人,偶尔给我们秀上一句“广东人民广播电台”,真的如同天书。广东话是一门不是外语的外语,初到广州,听公交车报站就感觉别扭,第一遍讲普通话,第二遍就讲粤语,这大概是全国绝无仅有的。不知什么电影里,姜文说了一句话“说人话,不许学鸟叫”,来训斥那个只会讲白话的老广,这种普通话的优越感相信好多人都有过。
刚到广州,我曾自以为是地认为,语言,其实也是身份与层次的象征。除开本地那些大老板外,第一层次的人讲粤语,本土人居多,做的生意大多也比较小,应该叫蓝领,你看那些小铺面招的人才是懂粤语的。第二层次的人讲普通话,一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外来人口居多,放弃了乡音,只为了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这种人收入一般都比较可观,是为白领。第三层次的人讲英语,他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起点高,眼界也比较高,一般都为外企服务,与老外打交道,收入当然就更不用说了,称为金领。所以见面时我就趾高气扬地对孩子们说:“别在我面前摆优越感,我是来提高你们的档次的。”搞得孩子们见我面就跟乌眼鸡似的不对路。
不过,说归说,生活当中不会粤语可就是麻烦不断。跟同学们交流还行,起码他们的普通话还行,但走到街上就够呛了,你一张嘴人家都不睬你,或者跟你吐出几句白话噎着你。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接招,入乡随俗,学吧。买了一本方言入门书,晚上躲在蚊帐里念“呀、以、三、筛”,同伴笑道:“在说什么呢?像鸟叫。”“是啊,入鸟国就要讲鸟语。”慢慢地,也会讲一两个词了,有时候,也在班上卖弄一下。没曾想他们根本就不买帐,“不对,老师,你讲得不对。”然后他们诲人不倦,从口型到舌头到气流到鼻腔,“你应该像我们这样。”作努嘴咬舌控制气息状,发音之复杂,学得我头都晕。哇,太复杂了!!望着班上学生流利自如地说话(真是气愤,一句话都听不懂),我又是着急,又是羡慕。好在这帮小子良心发现:“老师,你慢慢就会的啦。”
身为语文老师,我大概是真没有语言天赋,来了一年,还是什么都不会讲。那天和同事坐出租车,我讲我学广州话的苦恼,说我一年只学会了一个“嗐”, 结果连这个字发音都不准,连续几个“嗐”把人家司机笑岔了气,差点把我们送到公交车轮底下去了。
入乡就要随俗,更何况我就是语文老师,这语言关那是一定要过的。一天一个词,一个星期一句话,马克思不也这样学外语吗。听说我要学粤语,热心的同学纷纷来教我:“老师,你要像这样,喏。”又是挤眉弄眼样,别扭得我脸比苦瓜还难看。只是这白话着实难学,普通话才四声,白话听说有九个声调,很多韵母更是闻所未闻,还有很多很奇怪的咬字法,让你舌头和嘴唇都不知道怎么摆弄,这哪里是人在说话?有这么辛苦的吗?不久,同学们都泄气了,对我这个不长进的同学彻底没辙了——好小子,知道老师我面对你们的辛苦了吧——只好安慰我,老师,你天天坚持说,一定会的。好,那我就天天坚持说吧,这不,吃完饭了,跟同事们来一句:“慢慢食。”外省的老师倒也罢了,本地人急得直喷饭:“拜托。我还在吃饭,还想多活几年,你干嘛要咒我死呢?”时间长了,学生也烦了:“老师,你还是讲普通话吧,你的九流白话让我们听得难受。”这帮忘恩负义的家伙!
学贵有恒。学啊学,终于我也会讲一两句了,早上见面先说“早晨”,麻烦别人记得要说“唔该”。孩子们都夸我进步大。于是我早也讲,晚也讲,逮着机会就讲上一句。偶尔接家长的电话,一句“早晨”,一句“唔该”,也唬得蛮像那么回事,但讲到第三句,就露馅了,咬字不准,后来干脆就全招了,改普通话版了。等我电话接完,办公室老师全都憋不住了,笑倒一片。于是附中又出了一个典故,何氏白话是外地人都听得懂,本地人都听了笑。
学生倒是经常鼓励我向他们学,下了课就去做回谦虚的学生,偶尔也会表扬我一句:“这个字你讲得好正哦。”听听,只有一个字讲得对,连表扬都带着打击。而更多的时候,他们则是无情打击,通常我的话音还没落,教室里立刻“哇”声一片,然后纷纷作呕吐状。“老师,你讲得太烂了。”“老师,我们还想去吃午饭啊。”“老师,你还是说普通话吧,太恶心了。”我偏不,恶狠狠地对他们说,我就是要将恶心进行到底!
说归说,我也知道,这样不行啊。同事劝我,你还是多看香港台,看看肥皂剧,那里有正宗的白话。于是我又成了忠实的电视观众,时间久了,也确实听出了一些道道。对着字幕我倒是听懂了一点,但离了字幕,我还是听不懂,尤其是那些对白还夹杂着本地特有的方言词,甚至还有好多英文词,连字幕都货不对版,我还是云遮雾罩的,通常是头天晚上没听明白的词,第二天就拿到办公室请教。于是我又多了好几位语言老师。
后来连他们也烦了,要不,你看一看报纸吧,那上面有一个学说广州话的专栏。于是我又“改抽白面了”,天天对着那个报纸读“粤讲粤白”。还真别说,长学问啊!我发觉学这个书面粤语至少有一个好处,可以认识很多字。广东人喜欢取怪名,专找一些生僻怪难的字,倒不是说自己多有学问,只是为了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有个性。身为语文老师,你要是念错了字,那你可糗大了。我以为我认的字已经很多了,可一看粤语版,好多字我都不认识,蒙都蒙不到。于是碰到了不会的字就查字典,或者干脆请本地的老师教我,一会儿学“叻”,一会儿讲“冧”。不顾同事们厌烦,不怕本地人笑话,我每天拿着报纸,摇头晃脑地读,跟三味书屋似的。读得多学得多了,我发现了报纸的另一好处,跟普通话版的电视字幕一比较,这才是鲜活的广州话啊,是“广本”们用的最正宗的语言。尽管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知道这舌头如何弹,鼻腔如何用,九个音如何区别,但现在偶尔我也会蹦出一两句方言,唬得不知根底的学生一楞一楞的,老师,你的白话说得真地道!
只是可怜了办公室老师,都被我半儿不吊的湖北白话污染得,怎么说呢,他们都已经听不惯正宗的白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