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模样
陈丹青
我喜欢看他的照片、他的样子,我以为鲁迅先生长得真好看。
“文革”期间我弄到一本日记本,里面每隔几页就印着一位中国“五四”以来文学家的照片,当然是按照20世纪50年代官方钦定的顺序排列:“鲁、郭、茅,巴、老、曹”之类,我记得最后还有赵树理的照片——平心而论,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模样,各有各的性情与分量。近20年,胡适之、梁实秋、沈从文、张爱玲的照片,也公开发布了,也都各有各的可圈可点,尤其胡适,真是相貌堂堂。如今我们新时期新文学的男男女女作家群,排得出这样的脸谱吗?
可是我看来看去,还是鲁迅先生样子最好看。
“五四”那一两代人,单是模样摆在那里,就使今天中国的文艺家不好比。前些日子,我在三联书店买到两册抗战照片集,里面有陈公博、林柏生、丁默邨、褚民谊被押赴公堂、负罪临刑的照片——即便在丧尽颜面的时刻,他们一个个都还是书生、文人的本色。他们丢了民族的脸,在照片上却没有丢书生相貌的脸。我斗胆以画家的立场对自己说:不论有罪无罪,一个人的相貌是无辜的。我们看不起汉奸,却不见得有资格看不起他们的样子。其中有一幅珍贵的照片,就是被押赴法庭的周作人。他穿件干净的长衫,瘦得一点点小,可是那样地置之度外、斯文通脱。你会说那是强作镇定,装出来的。好的,咱们请今天哪位被双规、被审判的大人物在镜头前面装装看,看能装得出那样的斯文从容吗?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周作人这幅照片,一看之下,真是感叹他们周家人气质非凡。
到了1979年,“文革”后第一次文代会召开,报纸上许多久违的老面孔出现了:胡风、聂绀弩、丁玲、萧军……一个个都是劫后余生。我看见什么呢?看见他们的模样无一例外地坍塌了。
这时我回头看看鲁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对着镜头,好像是说:怎么样?我就是这样。
所以鲁迅先生的模样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命运,配他的地位与声名。我们说起“五四”新文学,都承认他是头一块大牌子,可他要是长得不像我们见到的这副样子,你能想象吗?
鲁迅的时代,中国的文艺差不多衔接着西方十八九世纪。人家西方十八九世纪的文学史,法国人摆得出司汤达、巴尔扎克的好样子,英国人摆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样子,德国人摆得出歌德、席勒的好样子,俄国人摆得出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样子,20世纪的印度还有个泰戈尔,也是好样子——现代中国呢,谢天谢地,总算“五四”运动过后,留下鲁迅先生这张脸摆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丢我们的脸——大家想想看,上面提到的中国文学家,除了鲁迅先生,哪一张脸摆出去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斗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历史性?
而且鲁迅先生非得那么矮小,那么瘦弱,穿件长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站在那里。他要是长得跟萧伯纳一般高大,像巴尔扎克那么壮硕,便是致命的错误。可他要是也留着于右任、张群那样的长胡子,或者像吴稚晖、沈钧儒那样的光脑袋,古风倒是古风,毕竟有旧朝遗老的气息,不像他。他长得非常地“五四”,非常地“中国”,又其实非常摩登……“五四”时期的中国相较于大清国,何其摩登,可是你比比当年顶摩登的人物:胡适之、徐志摩、邵洵美……鲁迅先生的模样既非洋派,也不老派,他长得是正好像鲁迅他自己。
我记得20世纪70年代《参考消息》报道联合国秘书长见周恩来,叹其风貌,说是在你面前,我们西方人还是野蛮人。这话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外交辞令,确实说出了一种真实。西洋人因为西洋的强大,固然在模样上占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见优异的中国人,那种骨子里的儒雅凝练、脱略虚空,那种被贝托鲁奇准确形容为“高贵的消极”的气质,实在是西方人所不及。这也好比中国画的墨色,可以将西洋的七彩给比下去。你将鲁迅先生的相貌和西方文豪的模样摆在一起比比看,真是文气逼人,然而一点儿不嚣张。
多少年来,鲁迅这张脸是一个简约的符号、明快的象征,如他大量的警句,格外宜于被观看、被引用、被铭记。这张脸给刻成木刻,做成浮雕,画成漫画、宣传画,或以随便什么方式翻印了再翻印,出现在随便什么媒介、场合、时代,均属独一无二,都有他那股风神在,经得起变形,经得起看。延安时期粗糙的鲁迅木刻肖像、老先生出.殡时游行队伍捧扶的大肖像、“文革”时期被百般夸张的鲁迅像,都并不像他,然而鲁迅的形质与神采总能穿透笔墨的歪曲,扑面而来,宣称这是他自己的容颜,不曾遗失、不曾损伤、不曾消淡。他的容颜在他殒灭后继续活在无数图像中,以至这些图像竟能以被任意引用的方式,继续捍卫他那张脸。
不是随便哪张脸都能够蕴涵这种如命运般难以左右的图像效应。你试将其他“五四”名流的脸拿去作图像任意弄弄看,就显得平凡、突兀、不配,即便鲁迅两位弟弟的面相都与大哥相像——早年的周作人还曾蓄过和鲁迅一模一样的胡须——然而毕竟弱几分,有如斑痕浅迹,是会被韶光与媒介淘洗隐没、模糊不清的。
有人会说,这是因为历史已经给了鲁迅莫高的地位,他的模样被引用太多了,早已经先入为主成为后世公众的视觉符号。是的,很可能是的,但这形象效应是互为因果的:时代凝视这形象,因这形象足以换取时代的凝视,这乃是一种大神秘,俨然宿命,而宿命刻印在模样上——托尔斯泰那部大胡须,是应该写写《战争与和平》,鲁迅那笔小胡子,是应该写写《阿Q正传》;当托尔斯泰借耶稣的话对沙皇说:“你悔改吧!”这句话与托尔斯泰的模样很般配;当鲁迅随口给西洋文人看相,说“尼采一脸凶相,叔本华一脸苦相……”这些话与鲁迅的模样也很般配——大家要知道,托尔斯泰和鲁迅这样子说法,骄傲得很呢!他们晓得自己伟大,晓得自己长得有样子。那年萧伯纳在上海见鲁迅,即称赞他好样子,据说老先生应声答道:“早年的样子还要好。”这不是鲁迅会讲话,是他看得起萧伯纳,也看得起他自己。
我这不是以貌取人吗?是的,在最高意义上,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但以上说法只是我对老先生的一厢情愿,并不能征得大家同意的。好在私人意见不必征得同意,自己说说而已。
《笑谈大先生》读后评论
我有一张鲁迅先生的肖像,是很常见的那种。在这幅画里,鲁迅身着长衫,倚坐着,指上夹的香烟还在燃烧。他面容消瘦,神情冷峻。有时候,我看看他的模样,想想那些关于他的是是非非,就总觉得他那消瘦冷峻的神情里着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寂寞与孤独,似乎能让你在千万人之中一眼就分辨出来。这种感受,在我读完陈丹青的新书《笑谈大先生》(2011年1月出版)以后,有了更深一层的体验。
陈丹青是一个画家,但是我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也是如此喜爱鲁迅,甚至尊称鲁迅为“大先生”。在《笑谈大先生》的开篇,他即说“鲁迅是我几十年来不断想念的一个人”。为什么呢?答案颇有点惊世骇俗,竟然是因为他喜欢鲁迅的照片,喜欢鲁迅的样子,“我以为鲁迅先生长得真好看”。鲁迅逝世后,有各种人变着法“夸”鲁迅,把鲁迅抬上神坛,但我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夸鲁迅长得好看呢!这也许正是因为陈丹青是一个画家的缘故。画家看人一定要看到人的骨子里,看到他与别人神情气质不一般的地方,这样的画才有生气!陈丹青将鲁迅摆放在整个民国文人的群体中比较,就看出了鲁迅的独一无二:“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有,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所以鲁迅先生的模样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命运,配他的地位与声名。”
对于很多人来说,鲁迅地位太高,太神,他的大多数文章读起来都硬硬的,他的生活也似乎除了写作还是写作,很单调乏味的。但是陈丹青,作为一个“业余”的爱好者,在本书里却一口气写了七篇关于鲁迅的文字。据说全中国专门研究鲁迅、吃鲁迅饭的专家,有两万人。陈丹青自然不是这两万人中的一员,但我私心以为,他笔下的“大先生”的鲜活度与独特个人视角是许多业内专家学者所不及的。在陈丹青的笔下,鲁迅是异常鲜活的,甚至于好玩,“就文学论,就人物论,他是百年来中国第一好玩的人”,比如鲁迅送书给一个刚结婚的叫川岛的朋友,在封面题词道:“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再比如陈丹青查出鲁迅有四篇文章是写于同一天,于是他叹道,“老人家显然半夜里写得兴起,实在得意,烟抽得一塌糊涂,索性再写一篇。”这样的笔调,可不是专家学者敢写的!
陈丹青读鲁迅,看鲁迅,写鲁迅,将鲁迅的模样从神还原成人,用文字拉近了我们与鲁迅的距离,功莫大焉。1936年鲁迅逝世后,陈独秀曾撰文说:“世之毁誉过当者,莫如对于鲁迅先生。”他强烈批评了那些别有用心贬低鲁迅或者吹捧鲁迅的人,认为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这段话,今天我们读来仍是备受启发。对于今天的人来说,我们未能亲眼见到那些大师活着的身影,但幸好还有他们的作品、肖像存世。我们读其书,想其人,文学之所以温暖人心,也许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