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关注乡村
——对话梁鸿
□ 本刊记者 梁思慧
梁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现任职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其力作《中国在梁庄》用近似纪实的手法,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困境。作品在2010年获得第8届“人民文学奖”的“非虚构类作品奖”,香港《亚洲周刊》将该书列入2010年十大华文好书(非小说)名单。
《同舟共进》:费孝通曾说过“中国社会的基层是乡土性的”,从1840年鸦片战争打破中国传统社会的封闭与稳定开始,百年来乡村经历了土地革命、社会主义改造、人民公社化运动、家庭承包制改革、工业化和城市化大潮的冲击,这种“乡土性”在今日还存留多少?
梁鸿:费孝通所处的时代,是资本主义工业第一次进入中国内陆,对中国的社会结构尤其是乡村结构产生影响的时代,我觉得当下的情况也一样,工业文明和乡土文明始终交织在一块。如果说纯粹的“乡土性”是什么,这可能需要一个非常科学和具有专业性的回答,而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乡土性”更多的应是一种保持自我文明或自我生活方式的特性,或者说它是一个现实的运动,不能将它看作是一个静态的东西。比如一个村庄,外出打工者的经济来源是靠打工的流动生活换来的,而生活在本地的老人和孩子,也不仅仅依靠土地的产出来维持基本的生活费用,从这个层面讲,“乡土性”和过去相比已大有改变。这种改变是不可逆转的,但是否必然的、正确的,值得我们思考。我在《中国在梁庄》一书里,提醒人们要以肯定的视野去思考本土文明的方式,但不是说为了保持这种乡土性,让大家都回到农村。而是说我们这个民族本身就有好几千年的乡土模式,就具体的村庄而言,生活方式是可以改变的,不见得靠出门打工挣钱就要把本土的所有都丢掉;如果可能留在本地,也有挣钱的去路,也可以在土地上耕作——乡土性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慢慢地生长出来。
《同舟共进》:《中国在梁庄》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乡间有个民间藏书家藏书几千册,好些还是线装书,老先生过世后,藏书被儿子全部当废品卖了,将父亲的书房改造成做五金生意的店面。如果说因生态的破坏导致农村景象不复往日,这是乡村溃败根源的“硬件”层面,那么“软件”层面则是农村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是否后者的沦陷比前者更致命?
梁鸿:对,我觉得精神层面的困境比生存环境的困境影响更大,而且这种困境有可能越挤压越大。20世纪初,农村面临的还是一个相对封闭、现代信息较少的时期,土地的歉收,徭役、赋税的加重会使农民贫穷,今日农村的生存环境已在一定程度上改善,起码在温饱层面得到了解决。但反过来思考,我们这个时代的农民为物质的改善付出了什么代价?少数农民外出打工,在城市里扎下根来,买个房子,子女在小城市里上学等,这是有的,但大多数农民没法在城市获得好的生活,更不用说能挣到大钱。如果我们的体制、结构再不改变,我想这种困境,包括社会层面的困境,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显性的问题。
现在“城市化”的政策朝向是进一步向农村“抽血”,城市化的初衷是好的,但怎么来具体思考实施的方案非常重要。不能以为把城市无限扩大就行了,就业环境没扩大,岗位没增加,城市这么大面积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乡村没有一点容纳力了,大家一定要走出乡村才能获得好的生活吗?我们应思考乡村是否还有活力,是否还有其他方式让乡村也充满活力。一个农民在正常的年龄阶段出来打工挣钱,可过一段时间他想回农村了,也应仍然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以获取他在精神和物质层面的要求。
《同舟共进》:《中国在梁庄》的前言中,您说“从梁庄出发,你可以看见清晰的中国形象”,这是否意味着无论河南、湖北还是四川、云南的农村,都面临着类似的景象,它们精神的荒漠化和生长机制的缺失都是一样的?
梁鸿:原来我还不敢说南方乡村的情况也是类似的,尽管我觉得哪怕有一个是这样的,也是有价值的。2011年2、3月我到福建一带走了走,和一些在厦门打工的工友聊天,才发现原来南方村庄同样面临着环境污染的危机。南方河流多,他们说很多河流原来可以洗澡、捉鱼,直接把鱼摸起来带回家就可以吃的,现在根本不可能洗澡,也没有鱼。南方是水乡,如同一个人的血液,随时随地离不了,但放眼四野,咱们已没有多少条干净的河流了。现在可能也在慢慢恢复,但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呢?政策去管两天,也许会好一阵子,等监督的走了,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所以我觉得这需要全民的努力,当然也包括执政者,他们能否意识到这个问题,意识会有多深,制定什么样的政策,这个很重要。
《同舟共进》:不仅乡村,我们的城市也是“千城一面”。您曾说过:“每个居住在城市里的人都应该有原罪感。”这句话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若文明无法在城乡之间双向自由流动,城市、乡村都会陷入文明的贫瘠状态。
梁鸿:现在我们的一种发展趋向是把乡村忽略掉,用城市的方法重新构建乡村,这种发展模式到底是不是最好的,首先值得质疑。我们的城市化有何意义,哪一个地区怎样城市化,哪一个村庄怎么样城市化,大小方面都是需要细细辨析清楚,需要考证的,而不是在地图上划一个圈,“哗”地就都来盖房子,都来让农民上楼,这是一种愚蠢的单面思维。比如一个地方为农民盖楼,有没有想到之后农民的生活,农民是否愿意,为什么不愿意,有哪些地方忽略了,应把这些层面的东西都深思熟虑后,再去做决定。不能简单地把农民的想法归为太落后、太愚昧,更不能仅仅为了所谓的“政绩”这样做。如果你的确经过了深思熟虑,把农民迁到一个地方,他们怎么吃和住、怎么有保障,并且农民也都乐意,我觉得是可以的。但实际是不是这样子呢?所以说,城市化里蕴含了很多风险,这个风险一定不能轻视。
这一百多年来,一直是乡村向城市“输血”,农民却享受不到城市居民可以享受的各种待遇。农民和市民,已经区分出明显的两个阶层了。之前我们说农民有地,还有自己的资产,但在这样一个时代,有地能产生什么呢?农民是一个被剥削的食物链的最底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想最后的结局要么是乡村和城市两方面完全的破败,要么就是城市的庞大臃肿。没有了田园风光,对中国这样一个拥有庞大人口的国度来说,也许是一场文化的灾难。
《同舟共进》:中国古代有所谓“皇权不下县”之说,国家政权组织到县一级就成为末梢,乡村社会的统治形式是以礼治为内核的乡村自治。有人认为拯救目前面临沦陷的乡村,就在于恢复这一自治传统,您对此怎么看?
梁鸿:这个问题要反过来看。原来我们还有士绅阶层存在,一个家族、村庄里有一个有知识有名望的人物,他是乡村诗书礼仪的象征,是道德的楷模,是一种凝聚力,甚至还会承担诉讼的功能。但在当代,我们连一个具有这样功能的老人都没有了,我想谈论乡村的自治非常难。再深一层说,即使把村支书变成一个长老式的人物,重新恢复一套道德的秩序,但他也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没有这方面的情感,更关键的,他面对的都是老人、妇女、儿童,作为核心力量的青年人全在外面,他的权威何来?20世纪初的乡村年轻人,可能会在外面上了大学再回到村里,如今的大学毕业生,有几个还愿意回乡里继续过一种诗书生活?自治是需要一整套系统的,从有形的秩序到无形的道德观、氛围。至于现在热门的大学生村官,我当然没作过严格的调查,但我同样比较悲观,因为他到的是个陌生的村庄,和村庄没有感情。如果整个社会的氛围没有一个大的改变的话,乡村要实现好的转变非常难的。
拯救沦陷的乡村在于重新认识乡村的意义。乡村的意义不仅在于它是一个物质上的乡村,还包含过往的文明、礼俗和道德方式。我们很容易陷入一竿子就把传统往死里打的误区,比如农村互助式的盖房,一家人盖房子全村人帮忙,垒砖的垒砖,砌瓦的砌瓦,根本不会有“你干得多,我干得少”这种计较得失的心态。但现在都变成经济式的关系,即使是哥哥盖房子,自家兄弟帮忙也是给钱的。当所有的东西都用金钱来衡量时,一个村庄的气氛就完全变得冷冰冰了。一位朋友曾和我说,他们村里边原来有一个大池塘,是大家共同的水源,以前冬天时有落叶掉在上面,乡亲们都一齐去捞那些叶子,怕把水质污染了。而现在回到家,他发现池塘周边盖了18口井,每口井上都弄一个盖子,写上自己的名字。每个盖子都是自私的,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表面看似乎多了几口井,各饮各的水,好像方便了,但实际上整个村庄完全是一盘散沙了,那样的情感共同体的东西已经消失,一个村庄没有了公共空间,也没有公共生活,更没有了公共精神,这些东西的丧失令人叹惋不已。
《同舟共进》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