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韩寒的堕落还是我们的错愕?
十多年前,有一部很火的美国电影《阿甘正传》风靡全球,如何励志如何展现美国梦我就不说了,里面有一个场景我觉得很有深意:阿甘突然停下他横穿美国的跑,转身对着那些期待他发表演讲的追随者们说的那句话:“我累了!我想回家。”然后,阿甘无视追随者们顿失领袖的茫然,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从文学的角度,我很喜欢这段情节,一直想着有一天在现实中也能看到这样一出。然而世事弄人之处就在于,这一幕真的发生了。就在2011年将有结束的时候,韩寒用《谈革命》《说民主》两篇博文表达了近乎于“中国人素质低不适合民主”的观点,给他的那些拥趸们当头一击。我相信,一定有许多人茫然了,失落了。虽然有人以“韩寒长大了”这类说法为其辩护,但更多是说“韩寒变了”,甚至有人大呼“韩寒转变的太快了”“韩寒堕落的太快了”……于是,韩寒也在许多人眼里变成了“素质论五毛”。
我知道韩寒,更多是从学生的口中与媒体的追捧,中大西门口的学而优书店也请这个小伙子来附中和一帮粉丝见过面,当时我做主持,将他称为“文学青年”。后来我知道他玩赛车,还得过全国冠军,那他玩文学就只能是“票友”了。不过,我的确没想到,作为赛车手,这个人没能走向世界,作为公众意见领袖倒是独领一时风骚,倒是真的让我大跌眼镜,直叹看不懂了。
去年,恐怕是韩寒的巅峰时期。每一博文出,即引来一片喝彩,许多精英人士都对韩寒赞誉有加。首先是在4月份,他当选美国《时代》周刊“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并且名列第二;紧接着,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鸣放言说,“现在的中国大学教授加起来对公众的影响力,赶不上一个韩寒。”把韩寒推上了至高的位置。当然,硬要咬文嚼字的话,张鸣教授此说还是可以有辩解余地的,毕竟影响力并不代表水平,芙蓉姐姐的影响力也很大,凤姐的粉丝那也是很多人的几何级倍数呢。
另一个重量级人物的一篇文章,可说是把韩寒捧上了神坛。陈行之在《韩寒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一文中,告诉人们,“韩寒的出现意味着,在羊和狼组成的世界里,终于有了人。”在我看来,这样的说法是属于“青藤门下走狗”那样的奴性。我不讳言曾经非常欣赏陈行之的文章,不仅写得漂亮,而且思考也很深刻。但从他写了对赵本山的阿谀之文,《狡黠是一种智慧——从赵本山小品〈不差钱〉说起》之后就觉得与他或非同道。感觉此人媚俗,媚权贵,尤其是对拜金主义不加辨别的唱赞歌,丝毫不批判《不差钱》这类东西对人们精神的侵蚀和控制,一点知识分子的正气良知都不见了。扯远了,打住。
陈行之的《韩寒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在网上发布后,被大量转载,受到热捧。许多人都表达了对韩寒的膜拜之情,一时间“韩寒的思想可以代表我个人。”“韩寒可以代表我。我愿意也授权让韩寒代表。”等说法很是流行,人们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权利托付给一个他们并不了解的人。当时,对于人们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奴性,我确实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情绪,怎么也骂不醒呀,也许这就是中国人。我们一边要推倒曾经跪拜的偶像,一边却又树起一尊新的偶像来崇拜!。
关于“狼和羊的世界”这个比喻,很多人都觉得很精妙,但我为并不以为然。倒不是不能这样比喻,而是这里面有一个范畴的问题。当我们把我们所处的社会比喻作“羊和狼组成的世界”的时候,人就不能再出现在这个比喻之中。这时如果再把人引入比喻,那么会造成混乱。这时这个人的身份就需要一个新的角色来替代。由于人是万物之灵,那么当人重新回到“狼和羊的世界”之时,人就具备了神,或者救世主的身份。也就是说,通过这样一个寓言,韩寒被捧上了神坛。
实话说,他的小说我看得不多,所以无法评论;对于他的杂文,我大部分不喜欢,太轻佻了。说得刻薄一点就是,大都是卖弄小聪明的文章,有些灵气但缺乏深度,说实在话也缺乏正气。许多人喜欢反讽,喜欢调侃的文风,而我不太喜欢,一方面反讽容易产生误解,另一方面,反讽本身就限制了对问题的深入剖析。还有鲁迅曾引用密尔的话说“专制使人变得冷嘲”。因而,在我看来这种反讽的文章,不能常写,写多了恐怕就应了这句话,它其实是专制的结果,只是人们误以为那是反对专制。密尔这句话,另一个普遍的译法是“专制使人变成犬儒”。从韩寒的这两篇博文来看,抛开立场不说,它们至少是透出了极强的犬儒意识。
我想,韩寒也许就像阿甘只是自己想跑一样,写博文也仅是自己的爱好而已。与电影中的人们总想给阿甘的跑找到某种高尚的意义一样,现实中很多人也自作多情地把韩寒当成了自由民主的斗士,并成了他的拥趸、“粉丝”。可是,就像韩寒自己在获得“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后所说的那样:“我对这个称呼(公共知识分子)完全不感兴趣,我从来就这样的。”换句话说,今天韩寒的言论未必是因为他变了,也未必谈得上堕落了,而是大家表错了情。
看到许多人还在为韩寒辩护,我想再谈一个问题,关于国民性批判和素质论——批评国民劣根性并不一定是素质决定论者。也许有人对我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你不是也经常批评中国人的劣根性吗?你不就是再说中国人素质低不适合民主吗?这和韩寒的观点韩寒的观点有什么区别?首先,我批评国民的劣根性问题,但从未因此得出“中国人不适合民主”之类的结论。其次,我认为,这里有一个看问题的视角问题。比如,作为家长或者老师,如何对待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常见的有两种教育方式,一种是鼓励他,对他说,成绩不好可以通过努力去改变,但我们必须知道我们的问题,因而我们需要比别的同学更努力,努力一定会有进步;另一种是,别人为什么能学好,你怎么这么笨,我看你是没希望了,长大了只配去如何如何。显而易见,这两种方式完全不同,立场不一样,目的也不一样,效果也一定不一样。我想,我对中国人劣根性的批判属于前一种情况,所以我总是强调不要讳疾忌医,要知耻而后勇,要自觉、自强等。当然我并不是说我是家长或者老师,尽管我的职业就是老师,在此我仅仅是打个比方。在我看来,韩寒这两篇文章所表达的观点属于后者,是贬低,是埋怨,是破罐子破摔。
从韩寒被捧到那么高的高度,到今天人们开始重新认识他,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吸取的教训。我们每一个人,不论是普通老百姓还是知识精英都应该好好反思。在我看来,盲从是一种深刻的奴性,是自由主义的敌人,是对自我人格的贬低。
附易中天先生的文章:
韩寒的新衣
没想到韩寒这么“不厚道”。大过年的,说人家穿的是“皇帝的新衣”,而且他说的还不是皇帝。这就难免让某些先生不快,也必定让某些伙计窃喜。其实窃喜是昏了头,或自作多情。不快者,则半因误读,半是活该。也就是说,喜欢和不喜欢韩寒《谈革命》、《说民主》的,其实有不少人是没看懂。
没看懂而窃喜的,就不说了。被误伤,则因为概念不明确。这怪不得韩寒,因为大家都不明确。比如把作家、学者、知识分子等文化人,统称为“文人”,就其实不对。这一坨人,实际差别大了去,应细分为士人、学人、诗人、文人,等等。但这种分类,与职业无关,只关乎心性。士人的特点,是有风骨、有气节、有担当。学人和诗人,则或者有真学问,或者有真性情。文人呢?只有腔调,没有学养;只有欲望,没有理想;只有风向,没有信仰。所以,他们也“只有姿态,没有立场”。尽管那姿态,往往会秀得“绚丽多彩”。
因此,文人是一定要走台的。走台,就得着装,而且得是时装。至于面料款式,则因时因人而异。想讨好卖乖,就唱“吾皇万岁”;想浑水摸鱼,就喊“造反有理”。昨天刚闹过革命,今天就可以劝进;力倡科学民主的,摇身一变就是“国学大师”。总之,什么时髦就来什么,怎么有利就怎么做。反正对于他们,“为民请命”和“含泪劝告”没有本质区别,都不过一种姿态,只看“画眉深浅入时无”。
韩寒反对的“中国式领袖”,往往就是这类人。什么“民主”,什么“革命”,只不过他们的时装。我是不相信这帮家伙的。革命成功了,他们是洪秀全;失败了,他们是向忠发(此人为中共叛徒,被捕后的表现,还不如做他情人的妓女杨秀贞)。只不过,向忠发多半成不了气候,成功了的必定是洪秀全。当然,他们更喜欢管自己叫“哈维尔”。
这就是我要力挺韩寒的原因,或原因之一。但有几句话,还得说清楚。第一,我警惕的,只是自命为“哈维尔”的“洪秀全”。如果真能出个“哈维尔”,我也不反对,只是不作指望。第二,喊着哈维尔,想着洪秀全的,必定是文人,不会是其他,请不要胡乱对号入座。第三,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还有谁被韩寒气炸了肺,我愿诚恳地表示幸灾乐祸!
当然,还有几句话,也得说清楚。第一,革命在本质上,是制度的根本变革。所以,辛亥革命是革命,改革开放也是革命。这样的革命,我们都赞成,反对的只是暴力。第二,国民素质不能成为反对民主的理由。恰恰相反,国民素质越是低,就越需要民主。因为只有民主,才能提高国民素质。专制的结果,只能是国民素质更低。只不过,在国民素质不高的情况下,我们的期望值也不能太高。第三,革命也好,民主也罢,决不能依靠那些“走台的文人”。不信你看那个白衣秀士王伦,才当了个山大王,就容不得林冲了。因此我赞成韩寒的话:革命不保证就能带来民主。我还要补充一句:真民主一定容得下反革命。容不容得“反革命”,是真假民主的分水岭!
另外,为了不让脑残犯糊涂,五毛钻空子,我还愿意耐心说明:一,革命不保证就能带来民主,不等于说“革命一定不能带来民主”,更不等于说不需要改革开放这样的革命。恰恰相反,没有这样的革命,就一定不会有民主。二,真民主一定容得下反革命,不等于说你可以杀人放火打砸抢。对不起,那叫“刑事犯罪”,不叫“反革命”。
我的话,说得够通俗明白了吧?
最后要说的是:指责韩寒“读书少,学术差,不专业”,是很无聊的。你读书多,你学术好,你非常专业,咋说不出韩寒这样有分量的话?相反,正因为韩寒“读书少,学术差,不专业”,他才用不着硬要找件时装披在身上。他的新衣就是什么都不穿,坦然地裸露出自己的真实。当然,也就他能这样。我要跟着学,那会影响市容的。
原以为2011乏善可陈,但有了“韩寒的新衣”,我们好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