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何对“大众情人”没感觉
《故乡》也是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次数最多的篇目之一,而且是小学、中学都有(小学选片段,题《少年闰土》;中学选全文)。在其他“钉子户”式鲁迅作品纷纷退出中学课堂的今天,它依然“坚挺”其中。因而,这篇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几乎为所有上过学读过书的国人所熟悉。
对该作内涵的解释,一般是说它表现了旧中国普通民众的愚钝麻木,其生命和活力怎样被扼杀;表现了中国社会愚昧、落后、贫穷的轮回,从而引发人们对农村经济日益凋敝、农民生活日益贫困、百姓思想日益麻木的社会根源的深切思考;表现了对纯真人际关系的怀恋,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
这是从社会层面进行的解释,也大体符合绝大部分人的阅读感受。
而若从人生哲理层面看,它写的其实是一个“寻梦—幻灭—希望”的故事。故事的主体是“幻灭”。至于有人将其归纳为“离去—归来—再离去”模式,那只是就其表层(人物行动)而言。笔者以为,心理的历程才是这篇作品潜在的主体和主题。
这篇《故乡》发表以后,受其影响,中国文坛出现了以许钦文、王鲁彦、蹇先艾等为代表的“乡土小说”流派。许钦文有本小说集,名字就也叫《故乡》。按鲁迅说法,1920年代“乡土小说”的特点之一是“隐现着乡愁”。乡愁是人类共通的情感,出身乡村的人,这种情感更浓些。“乡愁”的构成因子中,有回忆、怀念和依恋,又有怅惘与无奈。终生在乡的人不会有乡愁。而离乡者当年的离去,或是为见识外面世界,或是为生存发展,或是为追寻理想。离乡者在外面不论是否得意,时间一久,自然又会念旧,特别是那故乡的回忆往往与自己的童年和青春连在一起。成年特别是中年以后,对时光的伤逝乃与对故土的怀恋融在一处。既是怀恋,回忆的“主观镜头”就难免对过去经历进行无意识的美化;即使是带有感伤色彩的体验,只要不是过于痛切,也会变成一种感伤的美。
《故乡》里的“我”,即“迅哥”,正是带着这样的情感与梦幻踏上返乡旅程的。
故地重游、故人重逢,往事回忆总和前后对比并行。于是,“故”(记忆)就成了“新”(现实)的参照;而正如前述,前者往往是被过滤、美化过了的。于是,或大或小、或浓或淡的失望、失落便油然而生。就《故乡》这篇小说而言,这种对比与失望或幻灭,主要来自景物、人物外貌形象、人际关系三个方面。
首先是故乡景物。作品开篇是现实的“深冬江南荒村萧索图”,而作为其参照的“过去的故乡”或“记得的故乡”却很模糊,难以为之描绘出具体画面,以至于叙事者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隐隐感到其主观性、幻美性,也使读者对后文有了某种预感。
接着是人物外貌形象的对比,主要是闰土与杨二嫂各自今昔的对比,以及现时间中他们之间的对比。
重点写的是闰土。也许,迅哥对故乡的美好记忆很大程度来自少年闰土,以及与之相关的种种事件场景。回到家中与母亲谈及闰土,迅哥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幅“月夜海边少年捕猹图”。
对于几天后出现在迅哥面前的中年闰土的外貌,作者也进行了具体细致描写。大家注意:虽然少年和中年闰土外貌相差很大,迅哥却一眼认出,心理感觉也是兴奋远大于惊讶。这是因为,已饱经世故的迅哥其实对这种变化已有预料,乍看见闰土走进院子时的“出惊”并非因其外貌,而是期待中人出现时的兴奋。而号称“豆腐西施”的杨二嫂的出现,引起我的第一反应却是“愕然”。这“愕然”并非“惊艳”,而是确确实实“惊讶”,还夹杂着一点“惊吓”。这“惊吓”或“惊讶”一是来自其“尖利的怪声”,二是来自其“凸颧骨,薄嘴唇”及“细脚伶仃的圆规”的形象。
其次是杨二嫂形象的今昔对比。对她的今昔对比不同于闰土:少年闰土是美好记忆的象征,其形象在迅哥脑海里根深蒂固,所以尽管其变化极大,迅哥却立即认出;而这杨二嫂呢,迅哥回故乡前似乎从未想到她,回来后也并无想见她的意愿。所以,她的自我提示反使迅哥“愈加愕然”。
按说,迅哥对杨二嫂的熟悉程度应该高于对闰土的熟悉,因为按作品所写,迅哥与闰土相处只不过一个月,而杨二嫂终日坐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杨二嫂有“豆腐西施”之称,可见其年轻时有些姿色。那时人说,因为有了她,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笔者揣测,这大概既因她的长相,又与其风骚性格有关。用今天的话说,她的眼睛大概会“放电”。用发电厂的电要花钱,自己放的电不仅不花钱,还能招徕生意,增加收入。那么,对这么一位“大众情人”,迅哥何以没有任何感觉,以致后来竟完全忘却了呢?作品中的解释是“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们深入剖析则可发现,迅哥对于故乡美的记忆主要不是来自景物和人物本身的自然美或生理美,而是与自然美结合着的社会美,即人与人之间淳朴、平等、和谐、美好的关系。迅哥家虽非大富大贵,也属雇得起忙月的小康,少年时迅哥与闰土这对分属雇主和雇工家庭的孩子却有着最纯真的友谊。而那风骚泼辣的“大众情人”杨二嫂,在迅哥眼里却毫无魅力。我们可以推想,二三十岁的少妇杨二嫂虽然比较漂亮,也许还不像现在这样尖刻、自私、贪婪、猥琐,但肯定也不会善良温厚,而是个凡事必争的好出风头之人。这从其发现没被记忆、没被认出后的不平和鄙夷神色即可看出:她一贯自视甚高,一贯将自己看作小镇名人。此时她并未想到自己年老色衰。她的顺手栽赃闰土,也似乎是自然而然、轻车熟路。对这类人,迅哥只有厌恶。
作品还暗将杨二嫂与闰土的人品性格予以比较。两人都认为迅哥“阔了”,但闰土尽管贫穷,却不贪婪;杨二嫂则见便宜就占。迅哥对他俩的态度也迥异:杨二嫂越是想拿,迅哥越表示要“卖”;闰土不提要求,也不有意哭穷(他家境的窘迫是被主人问出来的),被问及时也不多言、不渲染;而越是这样,迅哥母子越是对其慨然赠送。
让迅哥感到最失望、最幻灭的,不是故乡景物——因为他当即明白“故乡本也如此”,“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也不是“豆腐西施”的人老珠黄——因为他本就对她没感觉;而是他与闰土之间原先率真、平等、淳朴的感情已经不再。这并非因为他们互相不喜欢对方了:不只迅哥一直期待重逢,已是六个孩子的父亲的闰土听说迅哥回乡,同样“实在喜欢得了不得”,可见两人少年时的那段相处,也是闰土难忘的美好往事。当年,在未谙世故的少年那里,不仅贫富之间无等级差异,城乡之间亦各有其优长与短处。譬如,闰土进城固然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城里的迅哥听到闰土的海边故事,也感到无比新奇,认为闰土所讲都是自己往常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迅哥与闰土再次相逢时,隔开他们之间亲昵情感的“厚障壁”,是社会等级制度,以及由此导致的各种社会成见、偏见,还有现实压力:为全家生计发愁的闰土,是没多少心情回忆当年如何捕鸟、怎样捉猹的。
迅哥绝无在“混得不好”的儿时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意思。他是真切而纯粹地“怀旧”的。
宏儿和水生又在重复当年迅哥与闰土的故事。叙事者由此又萌生希望。他的希望并非简单回到过去、回到童年,而是希望超越既有现实,寻求更美好、更合理的生活。他感到,不论自己,还是闰土与杨二嫂,其实过得都很“辛苦”:或是“辛苦展转”,或是“辛苦麻木”,或是“辛苦恣睢”。而且,这各种“辛苦”换来的未必尽是幸福安乐。
这篇小说艺术上很精致,没有《风波》那样的疏漏。不仅景物描绘写意,人物肖像和对话传神,穿插的议论也不乏警句格言。比如杨二嫂关于“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的看法,虽不适用于许多阔人,却也并非空论;结尾关于“路”的观点,周作人也认为它“没有尼采式的那么深刻,但是深远得多了”。
从叙事顺序与结构说,它于自然中显其机巧:按“回乡—在乡—离乡”的自然顺序写,景物与心理描写交融,过程交代、节奏变化与寓意展示兼顾。例如,写回乡后母亲提及闰土时,刚说开头突然来人,內叙述者的叙事尚未开始即暂中止,造成小悬念;突然插入的杨二嫂故事,如横云断岭;杨的故事既与闰土故事互训(“衰落”故事的预示),两者又形成互衬。
从叙事频率说,海边沙地的幻境描述在文本中共出现两次:第一次是刚到家母亲提起闰土时,详写;景物出现的顺序是“天—地—人”。这是寻梦之“梦”。第二次在全篇结尾处,是幻灭之后心有不甘,又萌生希望时;这次景物出现的顺序改为“地—天”,因为这是接触现实幻灭之后的远望与仰望;而且,没等“人”出现,即开始了关于“希望”和“路”的议论,然后收尾。这种安排犹如协奏曲,某个主题旋律复现中又有变化。
小说里的“迅哥”与作者鲁迅本人非常接近,作品所写也基本是当年鲁迅回乡搬家的往事,只是有些地方小说化了。闰土真名叫章运水,成年之后并不那么麻木,还搞过婚外恋。杨二嫂虽是虚构,故乡却不乏类似性格者。另外,据周作人说,离开故乡的船上并非只有鲁迅和母亲、侄儿三人,实际乘客共有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