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共享单车
像我这种老人家，对新生事物一向是后知后觉的，比如中大校园里的小黄车，何时出现，如何使用，我一直都不太关注。直到身边人多数都在使用，然后手把手地教会我，我才开始关注，只不过我关注的点不是它如何便捷便宜，我也不是经济人，不会算成本利润，不关心这个玩意儿如何盈利，而是关心它何时会消失。记得上学期有同学作国旗下讲话，为OFO欢呼，为新的生活方式欢呼，我不以为然，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对美好的东西一向深怀疑虑，觉得我们不配拥有所谓美好的生活。果然，新年伊始，校园里停着的小黄车很少看到了，好几位老师也在抱怨上班没车骑了。果然，“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我这辈人，受过最美好最纯净的教育，于是变成了最悲观最绝望的一群。这也算是一种生活经验吧，虽然我极不情愿它是真的。
首先，中国人没有所谓“私产”的概念。别不服气，我们从来没有一部关于私有财产保护的法律，对不属于我的物品没有自觉避让的意识，相反，我们只有占便宜的心理。费孝通老先生在《乡土中国》里就谈到中国人爱占便宜的现象，“一说是公家的，差不多就是大家可以占一点便宜的意思，有权利而没有义务了”。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占公家便宜的“传统”由来已久，过去国家搞集体所有制，工厂的工人偷铁，食堂的师傅顺肉，是常有的事。为何作恶却没有羞耻感，其实根子就在所有权不明，占有他人财物可以理直气壮。正是出于占便宜的心理，自然而然地部分人就对共享单车起了私心，哪里管得上它本身还是公司的私有财产。有直接将车骑进小区带回家的，有将车故意藏起来让别人找不到的，有将车身重新刷漆砸了车锁完全占为己有的，更有甚者肆意破坏或直接扔到珠江里的……
也许更为关键的是，共享单车把人性设想得太美好了。什么“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什么“弊绝风清”，中国人总喜欢走极端，非得把“大同”“天下为公”这种乌托邦变成现实，共享单车的概念能够施行，也与这种“性本善”的美好愿望有关。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以我所见，高福利的北欧国家，绿色出行的环保理念深入他们的生活，但他们同样没有所谓的共享单车。从某种意义上说，共享单车是中国人的一道人性考题，而人性，从来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凡是考验人性的产品，很快都会笑不出来的。像共享单车这种没有监管、全靠个体自觉的“共享经济”，不啻于把小鱼干摆在猫的面前，却考验它能不能拒绝诱惑。不错，中国文化里是有“君子慎独”一说，但几千年的教化，君子有几？怎么能够拿最高的道德标准来要求社会全体成员呢？像广州这样的大城市，三千多万人，只需那么一小撮人“私字一闪念”，共享就会失败。
鲁迅先生说过，“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因为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基本没有完整的“人”的概念，没有独立人格、自尊自重的意识，没有羞耻感的觉醒，如何寄希望于使用者的自觉性与理性？车子就放在路边，就算我弄坏它，只要不抓现行谁又能奈我何？作恶成本几乎为零，那就只会放大人性中的“恶”，共享单车只是又一次印证了我的悲观而已。
其实我很个人不愿用“素质”这样的词，也不想讨论是素质产生了体制还是体制决定了素质这种鸡和蛋的问题，关键是这种贬斥和指责就提高群体素质了吗？生活中诸如插队、随地吐痰、闯红灯、乱穿马路、乱涂乱画、随地大小便、欺凌服务人员等等，经常由一些不守秩序道德引起的小纠纷，演变成“素质大讨论”，最后变成嘲讽的大合唱，却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这样的闹心事还少了吗？
在我看来，所谓“低素质者”，并非我们生来就低人一等，而是社会环境鼓励与怂恿的结果，是无规则、无是非、无法律的结果；换言之，与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从众心理”与“法不责众”的心态密切相关。就像勒宠在《乌合之众》里说的一样，“在孤立的情况下，他可能是个有教养的人，但在一个群体当中，他是一个野蛮人，也是一个行为受本能支配的动物。”扭转这些人的“素质”，甚至不需要长期的教育，只要靠判别是非、处理公正培养，严格地按照法律法规执行，结结实实地让破坏公共道德的人付出代价。当然，这里就涉及到管理成本的问题，社会综合治理的系统工程问题，远非共享单车设计者们能够完成的。
因此，传统原因之外，我更悲观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公共设施”的概念，这是一个完全现代化的概念，是真正的舶来品。专制皇权之下，我们从来没有真正的“社会”，当然就不会自觉过公共生活，用于方便公共交通出行的共享单车自然也在其列。享受着公共服务的便宜，却不自觉履行公共义务，不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公民，自觉维护公共秩序，爱护公共设施，维护日常生活的正常运作，说明我们根本没有成为真正的现代人，文明人。有关单车乱象，不禁让人感叹，和其他事件一样，共享单车折射出的是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至于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想探究。
我知道，社会的进步一定得有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我们付出必要的代价，我多希望共享单车能成为我们公共生活的开始。但共享单车能成为现实，必须以全社会的诚信体系足够健全为基础，以严格的法治为依托。而面对我们这样庞大而又复杂、积习深厚的社会，我很绝望。
有同事告诉我，几个小学生利用共享单车的漏洞，不使用手机就可以轻易打开车锁把单车骑走，我就经常看见穿附小校服的小学生骑小黄车到处乱窜。看，传统生活方式的力量该有多么强大，何曾让人看到改变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