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衡水中学

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谈教育的多数不是我们一线老师；我们是沉默的大多数，陶醉或者挣扎在题海中，无暇或无心关注这些话题。比如河北衡水中学，最近又上了头条，但围观者中似乎少有老师，一般都是记者评论家。方家有方家之见，但毕竟不是自己挠痒，总有不痛快之憾，所以作为一个非著名非资深老师，我也想说说自己的看法。

衡水中学这种应试教育模式，其实大家并不陌生，全国大多数地方都在同样做，只是规模没有他们大，影响没有他们广。不说我这种从教多年的江湖油子，只要家有读书儿女，有一定的社会阅历的人都知晓，更不用说网上流行的“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生前何必贪睡，死后即是长眠”这种细思极恐的高考励志标语。

我老家是湖北一个相对比较富裕的小县，多少年前大家就在这样做了，中小学几乎都没有了寒暑假，都在学校补课。据我了解，家长们其实对此是欢迎的，县城小，也没有什么有价值有意义的去处，不想让孩子放假期间偷偷打游戏，那还不如直接交给老师省心。而学校之间的排名竞争，也使得老师拼命挤占学生时间，很多学生的晚餐都是家长送到学校去的，我就亲眼见过暮色中黑压压的送餐就餐情景。我曾对当年的同事说，你们这样做，就不怕家长戳脊梁骨呀。他们乐了，家长求之不得。要是考不好，家长们才戳脊梁骨呢！

有人说，农村中学的孩子，只能时间加汗水，勤能补拙了。其实，城里人才真正会玩，他们早就不玩这种集中营式的学习了，他们玩的是一对一家教辅导，是让孩子走出去见世面，增加历练，练心理胆识，练能力思维。生活在大城市，只要大家留心，类似的新闻点评，广告宣传并不少见，课外辅导家教市场风生水起。把它和学校常规教育叠加在一起，和衡水中学又有多大差别！别看大家练的形式内容不一样，但让孩子在成长关键时期打下坚实的知识基础，则是全社会的共识，大家都可着劲儿锤打自己的孩子。当然，富豪权贵这些游戏规则制定者们除外。毕竟制定游戏规则，才是权力的真正体现。史铁生早就说过，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没啥好抱怨的。

要问孩子们可怜吗？是真可怜，本应色彩斑斓的年龄，却被限定在学习作业中，在自由与挣扎、诱惑与强迫的扭曲中成长。但以我的观察体验，大部分中国学生都是这样长大的，哪个学霸不是一摞一摞试卷炼成的？说起来都是泪啊。凡存在必合理，没办法，这个社会没有给我们提供足够多样的生存空间和上升渠道，在一个有着浓厚的科考传统的国度，知识崇拜早已深入骨髓，成为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我们只能形成这样的“路径依赖”，尤其是寒门学子。至于最后没有成才却成为了孔乙己或者更糟，我们只能自认倒霉。所以，衡水模式其实在民间有着广泛的民意基础。

当然，终于有人发问了——能提问，是社会的进步啊——石破天惊的一问：从来如此，便对么？我一直以为，能提出问题者必有新的视野和新的思维，但读过质疑辩解衡水现象的文章后，我发现，我们又在酱缸里了，一说到天价学区房，说到清华毕业也买不了房，于是一切问题都搅和在一起了，变成了“说不清”。

我不想谈什么超级中学的问题，这不是一个真问题，今天谁不认识到品牌潜在的效益，谁不想将它发挥到极致？连庆丰包子铺都懂顺势而为，要开连锁呢。在我看来，衡水中学模式之恶，将这种模式发挥到极致，将教育光环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装饰无情地揭开，将知识灌输这种教育之“恶”放大到极致，并且将少数人心甘情愿的选择变成了全体成员的强加意志，让你身不由己被裹挟。才引发了一路吃瓜群众来围观。这种军营式的大规模教学活动难免会有跟不上不想跟上的，为了防备意志薄弱者崩溃悲剧的发生，高楼上的栏杆似乎必不可少。

文学手法常以变形夸张直击生活本质，但当生活本身就以夸张扭曲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还是一下子被雷倒了。正如中国传统专制文化，发展到明清而臻极致，其恶乃彰，衡水模式只是不幸成为了大家吐槽的垃圾桶。安徽毛坦厂中学还上过中青报的“冰点”栏目呢。栏杆，以其夸张而触目惊心。上厕所不得超过多少时间，这种军事化管理彻底撕掉了教育最后的底裤。学习强度因一堆又一堆考卷而让人却步。实质是变教育中的自由成长自然生长为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至于学生是否有天赋资质，是否有特长足以立身，则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这种模式没把学生看作是独立鲜活的生命，而只将其视为学习工具，而工具是没有情感需求的，于是学生成长的精神空间被完全忽略了，生命只可能是苍白的。

我理解，这绝不只是衡水中学之恶，是当前中国教育现状之恶。围剿衡水中学，其实是对民族未来与一代人成长的健康的忧虑。心平气和地看待教育，让教育回归本来面目，不再承载太多意义，为老师学生松绑，让学生得到个性化成长，也许是谈论这一话题的唯一意义。

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衡中模式”再落后再荒诞再代表不了“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它仍是大多数人嘴上嫌弃、身体却很诚实地拥抱的东西。在追求升学率高考重点率的数据化生存时代，谈论理想似乎是件很奢侈的事。对于一个多年吃粉笔灰的老同志来说，师生之间从容雅致的风范再难寻觅，《侍坐章》终成绝响，也许才是最痛苦最无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