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学生对语言的敏锐感觉

《鸿门宴》教学反思之一

培养良好的语感，能够辨析不同用词用语语气的表意区别；培养缜密思考的习惯，形成严谨的逻辑思维能力——几乎可以说是高中语文教学的核心任务，没有之一。

上课时，班上同学提到这一段对话：

沛公曰：“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藉何以至此？”

我问同学们，从简短的对话里，你读出了几层意思？

先说刘邦的话。一看称谓。称谓是对双方身份的认定，是一切心理轨迹的出发点，切不可小视。刘邦自称“臣”，称对方“将军”，姿态摆得很低。事有反常必为妖，要知道，刘邦可是先入关破秦，按盟约是足以称王的，至少他有这个资格和项羽平起平坐，且不说他们都是义军首领，身份起点本就平等。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此时项羽兵强马壮，声威赫赫，一旦他翻脸，刘邦立刻就玩完，这就是形势比人强，所以刘邦才摆出了低姿态，承认了双方的差距。定位清晰，分寸感强，更不用说能屈能伸大丈夫的气量了，刘邦展现了成熟的领导风范。

二看语言。刘邦说话确实讲究，首先承认两人之间有误会有矛盾，但绝不能指责项羽翻脸胜过翻书，以友军为敌，当然也不能引火烧身，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两种选择都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他用的词是“小人之言”，是未知的第三者的罪过。他当时知道有人告密给他上眼药吗？不知道，但必须将所有责任推给“小人”，一如他之前将“距关，毋内诸侯”轻率决定的责任推给子虚乌有的“鲰生”一样。这就是说话的技巧，重话要轻说，明白话要糊涂说，不能简单地说他推卸责任。当然，这个话也可能理解成他是在委婉含蓄地指责对方，但项羽这种粗人肯定是听不出来的。

三看语气。我一直对原文的标点很有意见，这句话明明应该以省略号结尾，语气渐缓，语调渐低，读出一种试探意味，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刘邦机智深沉、心思缜密的一面，而一个句号所有的韵味都没了。他其实并不知道是谁在中间挑事，但有枣没枣打一竿再说，这一招打草惊蛇用得妙啊。

再品项羽的话。首先一句是“卖队友”，说出事件真相。说真的，“愚蠢”都不足以形容项羽的智商了。换了任何一个人，估计虚与委蛇，打个哈哈就过去了，绝对不会出卖一个今后可能会有大用的人。给大家讲个故事，曹操在官渡之战打败袁绍之后，缴获了一堆信件，大都是自己阵营的人向袁绍示好的，甚至不乏出卖曹操的，按说秋后算帐，正好可以除掉一批动摇者，但曹操看都不看，全都付之一炬。大敌当前，人心动摇也是正常的，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不干得过袁本初，更何况他们呢！你看，这就叫做情商！和他相比，项羽就是个渣！人家一试探，立马全招供，你这实诚得简直人神共愤了。如果此时还有人夸他率真磊落，瞧不起叛徒内奸，夸他不搞阴谋诡计，行事堂堂正正，我真要怀疑此人三观了。我只能说，打仗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使他形成了一种“路径依赖”，天下没有什么我的拳头解决不了的问题，哪里还用得着动脑筋。于是他的大脑生锈了，只剩下了本能反应。就这种智商和情商，哪里配称王呢！再说了，以秦始皇之神武，灭了六国王侯，干掉了多少英雄好汉，不还是出了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农夫陈涉吗，何况是项羽。即使杀了刘邦又如何，以他这种智商和情商，今后怎么可能没有反对者？

下一句也很有咀嚼意味。“藉何以至此”，一是承认翻脸是自己的错，理亏的是自己。同样是犯错，比较之下，我们就会发现两人的差异，刘邦绝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而项羽则更单纯更直白。其中的好坏优劣，各人心中自有一杆秤。只是我有点纳闷，那您先前的“大怒”是否更显得您像个任性的孩子，暴露了自己更多的缺点。第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底线：我本来没有想干掉你的，即没有曹无伤的话，我不会跟你翻脸。大概在项羽心中，刘邦始终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是浴血奋战的兄弟，不是潜在的对手，当然更不是磨刀霍霍的敌人。从他对双方的称谓里也可以看出这一点。思路决定出路。鸿门宴上看似刀光剑影，危机四伏，其实真正的决定者还是项羽，他不想杀刘邦，刘邦当然就不会死，否则，多少个樊哙拼命都不够。在此，我必须强调，我不认同某些同学的观点，要称王必须先杀掉刘邦，甚至还有其他可能威胁到他的人。这种丛林法则太黑暗太野蛮太血腥，只能说明我们接受的文化传统熏陶太丑恶，我们自己中毒太深而不觉。相比之下，项羽心胸宽广得多，干净得多，后人评价项羽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其实也是不对的。项羽其后的经历也告诉我们，我能称王，也不妨碍别人也称王，裂土封王，各人经营一小块，拥立自己做霸王，其实就是他的终极政治构想。后人点评他天真幼稚，没有帝王气象，其实有点强人所难了，要知道此时的刘邦，其实也做着同样的美梦。没办法，高度决定思路，视野决定格局，一群造反的屌丝谁都没有想过做皇帝，那是独夫，是天下共敌。第三，项羽压根儿就不打算遵守游戏规则了。强者为王，实力至上，先前怀王与诸将的约定不算数了。刘邦先入了关，有了称王的资格，可是在我面前，他就是个渣！在他的潜意识里，王者荣耀只属于我自己，其他人都构不成威胁。当然，他有这个资格，但重要的是这种潜意识，体现项羽妄自尊大的潜意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开了一个很坏的头，既然你可以不遵守游戏规则，那别人也可以如法炮制收拾你。

细细品读，我们还能咀嚼出更深刻的东西。即项羽丝毫没有意识到，当有形的敌人被消灭后，他的武力值已经失去了光环，社会不再需要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而需要能使天下人安居乐业的领袖，一切功劳都归零，他需要转换角色，重新回归一个普通人。如果他要成为领袖，就需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接人待物有礼有节，言行举止恰如其分，更不用说制定政策措施，他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而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当说不当说，什么话都脱口而出。相比于刘邦的约法三章，封闭宫室，还军霸上，项羽只会杀人，放火，抢劫，衣锦还乡，境界格局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也许，没有转换意识，缺乏学习能力，这才是他失败的真正原因。

所谓细读，就是这样，通过对遣词造句的条分缕析，深入体会言外之意，心理轨迹，甚至是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潜意识。这，才是语文学科逻辑思维能力的训练。尤其是今天这个智能化时代，快速浏览取代了细嚼慢咽，了解信息取代了体悟欣赏，学生对语言的敏感和运用能力明显不足，所以才需要语文课做更多这样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