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坐章》文本细读
九大问题:
第一、这章之情境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孔子与弟子当时年龄若何?
第二、孔子问题之意旨何在?也就是说他所期盼的回答是什么?
第三、此章形诸文字时,其中子路的“率尔而对”,到底是谁认定的?
第四、子路回答完之后,孔子笑了,他笑什么?哪一种笑?是开怀、愉悦、赞同?还是不屑、冷笑?笑的程度如何?孔子的笑被谁看见了?看见的人做了什么?
第五、曾皙在老师与同学讨论问题的时候,兀自在那弹琴,这种行为是否合礼?他弹琴是认真的吗?他回答问题的时候,所持的心态如何?
第六、孔子听完曾皙的话,为何叹气,他叹什么?
第七、孔子为何当场表态赞同曾皙?
第八、曾点为何发问?而且等众弟子不在的时候偷偷问,他提问时之心态如何?他该不该问,合不合礼?
第九、从孔子对三子之志的点评能看出什么?
分析
一、四子排序的依据是什么?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颜回字子渊,少孔子三十岁;冉求字子有,少孔子二十九岁;仲由字子路,少孔子九岁;曾参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参父曾点字皙,没有年齿的记载;公西赤字子华,少孔子四十二岁。
清朝人金锷认为,公西华少孔子三十二岁为合理,四字是三字之讹。
钱穆先生推断发生在鲁定公十一年(前519年)前后,孔子担任鲁国中都宰时期,“时孔子年五十三,子路年四十四,曾皙年当三十,冉有年二十四,则子华年二十一也。”
二、孔子期盼怎样的回答?
徐英《论语会笺》:盖诱之尽言,以观其志,而圣人和气谦德于此亦可见矣。
孔子是问弟子想做什么什么?做到什么地步?能把国家治理到怎样的境地?并且要弟子们畅所欲言,不要因为孔子在场而有所顾忌。
三、从子路“率尔而对”能看出什么?
子路第一个回答问题,这是他性格使然。《史记 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陵暴孔子。”
“率尔”是一个评价性词汇,并非客观性词汇。是谁对子路的评价呢?从文本中可知,夫子喟然而叹后三名弟子都离开,曾皙与夫子间的问答,应该只有他们二人得闻。自唐柳宗元以来,许多学者多疑心《论语》是由曾参的学生所编定,因为《论语》记录曾参的言行特别多,而且凡提到曾参必称曾子。
柳宗元《论语辨》:“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所以“率尔而对”很可能是曾皙或曾参对子路的评价。
四、“哂之”是哪一种笑?笑的程度如何?孔子的笑被谁看见了?看见的人做了什么?
《說文》:“笑不壞顏曰哂。”“哂”既有微笑义,又有讥笑义。孔子当时的表情可能兼而有之,因为后文中孔子向曾皙解释哂的理由是子路“其言不让”,即不谦虚,一上来就想治理千乘之国,而且想军事、教育一起抓。
孔子的态度被其他弟子捕捉到了,所以之后发言的人一个比一个谦虚。冉有开口 “方六七十”立马改口“或五六十”,而且说最多做到温饱,礼乐这种高端工作要等君子来做,言下之意自己还称不上君子。公西华连国家大小也不提,只说自己“愿为小相”做点祭祀、会盟的司仪工作,不敢谈治国。
五、曾皙为何最后一个发言?
关于曾皙为何最后一个发言,朱熹认为:“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则点当次对。以方鼓瑟,故孔子先问求、赤而后及点也。”《礼记》说:“侍坐弗使,不执琴瑟。”
侍坐于尊长者,尊长者不指使自己,就不敢弹奏琴瑟。所以曾皙鼓瑟必定是得到孔子的命令。但曾皙在弹琴的时候其实认真听了师兄弟们的回答,因为他不仅观察到夫子哂之,还知道自己的志向“异乎二三子之撰”。
六、孔子为何“喟然而叹”?
十三经中“喟然”二字一共只出现五处,都是人物的内心情绪产生剧烈波动的时候发出的动作。说明曾皙所说的话击中了孔子的内心。
解读一:孔子当时有出世之心。
南朝皇侃《义疏》:“吾与点也,言我志与点同也。所以与同者,当时道消世乱,驰竞者众,故诸弟子皆以仕进为心,唯点独识时变,故与之也。”
钱穆:“盖三人皆以仕进为心,而道消世乱,所志未必能遂。曾皙乃孔门之狂士,无意用世,孔子骤闻其言,有契于其平日饮水曲肱之乐,重有感于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觉慨然兴叹也。然孔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岂以忘世自乐,真欲与许巢伍哉?然则孔子之叹,所感深矣,诚学者所当细玩。”
解读二:曾皙描绘的画面正是孔子心中的理想国。
在《论语·公冶长》篇,孔子道出自己的志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与曾皙之志最为接近。
曾皙描绘的场景与后世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场景非常相似:“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欧阳修把人民的快乐当成自己的快乐。曾皙的志向着眼于人民的幸福而非国家的强弱,他描绘了一个人民安居乐业,怡然自得,自己与民同乐的画面,这也正是孔子心中的理想国。
解读三:四子之志是一个连贯的治国方略。
子路、冉有、公西华的志向都是治国。强兵、富国、外交当然也很重要,但治国为了什么?国家的盛衰最后体现在哪里?曾皙比前三人高明之处在于他的目光投到了国家发展的根本目的上。但曾皙的志向想要实现,必然要经过子路、冉有、公西华的铺垫。所以清朝人张履祥说:
“四子侍坐,固各言其志,然于治道亦有次第。祸乱勘定,而后可施政教,初时师旅、馑,子路之使有勇知方,所以勘定祸乱也。乱之既定,则宜阜俗,冉有之足民,所以阜俗也。俗之既阜,则宜继以教化,子华之宗庙会同,所以化民成俗也。化行俗美,民生和乐,熙熙然游于唐虞三代之世矣,曾皙之春风沂水,有其象矣,夫子志夫三代之矣,能不喟然长叹?”。
解读四:曾皙描绘的是鲁国求雨的雩祭,真正体现出了礼乐治国的理念。
王充《论衡·明雩》:“《春秋》,鲁大雩,旱求雨之祭也。旱久不雨,祷祭求福,若人之疾病,祭神解祸矣。……何以言必当雩也?曰:《春秋》大雩,传家左丘明、公羊、谷梁无讥之文,当雩明矣。曾皙对孔子言其志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曰:吾与点也!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暮者,晚也,春谓四月也。春服既成,谓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乐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龙之从水中出也。风乎舞雩,风,歌也。咏而馈,咏歌馈祭也,歌咏而祭也。说论之家,以为浴者,浴沂水中也,风干身也。周之四月,正岁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风干身?由此言之,涉水不浴,雩祭审矣。”
解读五:孔子对四子之志越听越失望。
袁枚评《侍坐章》:“圣人无一日忘天下,而门下子路能兵,冉有能足民,公西华能礼乐。三子之才,虽不言,夫子已素知之。第问之,试其自信否。既自信矣,倘明王复作,天下宗予,与三子各行其志,则东周之复,期月而已可也。无如辙环天下,终于吾道之不行。不如沂水春风,一歌一浴,较浮海居夷,其乐殊胜。盖三子之言毕,而夫子之心伤矣。适曾点旷达之言,泠然入耳,遂不觉叹而与之,非果与圣心契合也。如果与圣心契合,在夫子当莞尔而笑,不当喟然而叹。在曾点当声入心通,不违如愚,不当愈问而愈远,且受嗔斥也。盖叹者有悲愤慷慨之意,无相视莫逆之心。”
袁枚认为孔子不赞同曾皙,因为“如果与圣心契合,在夫子当莞尔而笑,不当喟然而叹。”他认为孔子在无奈地周游各地后终于明白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相比于乘船出海、在夷人的地区生活,在沂水边洗澡吹风唱歌的生活已经很快乐了。但这种快乐,是退而求其次的快乐,更衬托了现实的无奈。
七、曾皙为何单独留下来提问?
曾皙得到了老师的认同还不够,还要单独留下来提问,问的却不是和自己有关的问题,是问孔子对别人的评价,尤其是想知道子路错在哪里。其动机有三种可能。其一是相当好学,不仅想知道自己的对错还想知道别人为什么错。其二是相当自信,作为最后一个发言的人,他在听了三子的话后用“异乎三子”做开场白,想必心中对三子已有评价,课后提问想验证自己对三子的评价与孔子是否一致。其三是相当有心机,他可能想知道另三个同学在老师心中的地位。
八、曾皙是个怎样的人?
曾皙是孔门狂士,思想进取,立志高远,言大于行,但并不完全合乎道。他不像子路那么轻率,也不像冉有、公西华那么保守。他习惯先观察、聆听,谋定而后动。同时他敢想敢说,在子路因为不谦虚被孔子取消后其他弟子一个比一个保守,但曾皙却不尽不继续后退,反而大步向前。
《孟子·尽心下》14.37: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
“何以谓之狂也?”
曰:“其志嘐xiāo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
赵岐注:“嘐嘐,志大言大者也。”
杨伯峻注:中道,即不左不右,不偏不倚,一切都恰合于仁义道德。
九、孔子否定了子路、冉有、公西华的志向吗?
《论语·公冶长》(5.8)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孔子认为,子路可以做千乘之国的三军统帅,冉求可以做一个千室之邑规模的国家的行政首长或百乘那样规模的大家族的总管,公西赤锦袍玉带立于朝堂,风度翩翩,善于迎来送往,接待贵宾,有外交之才。
将这段与《侍坐章》结合起来看,孔子对子路、冉有、公西华的评价和他们自己的志向是一致的。因此孔子对三子之志其实是很满意的。哂子路并不是笑他自不量力,而是单纯笑他的态度。
十、如果你也是侍坐的一员,会怎样回答孔子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