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批判性思维角度审视今年的高考作文题

今天阳光灿烂，是个好日子，我在爬山，感受空气清新，也感受岁月静好。忽然有学生给我发了作文题，我才意识到今天是高考第一天。看到作文题的一瞬间，职业意识忽然觉醒，心情忽然就不好了！

阅读下面的材料，根据要求写作。(60分)

他想要给孩子们唱上一段，可是心里直翻腾，开不了口。

--老舍《鼓书艺人》(见全国一卷阅读)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艾青《我爱这土地》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穆旦《赞美》

以上材料引发了你怎样的联想和思考?请写一篇文章。

我习惯性地认为，首先，从批判性思维角度看，这话是谁说的，在什么场合，想表达什么。当然，这个有点难为考生了，他们如何在考场上考据呢？很好，热心人推荐了知名网友的考据：老舍的《鼓书艺人》是留学或者游历美国时的写作，讲述了抗战时期一个鼓书家庭的悲惨遭遇。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创作于1938年11月，是抗战全面爆发，中国处于全面下风，到处溃败，诗人忧心忡忡而作。穆旦的《赞美》创作于1942年，是一个青年学生从北平步行到云南昆明，就读西南联大，艰难的迁徙刚刚结束，甚至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这首诗是他的幻觉，苦难远未结束。

其次，他们这三人命运如何。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当然知道三人的遭遇：一个曾经为新时代不遗余力地鼓与呼，结果在疯癫的年代里自绝，不堪屈辱；一个曾参加过远征军，历史不清白，加上写作不为大众服务，禁言；艾青你不是要歌颂太阳吗，那就到大西北戈壁滩上晒太阳去吧，如果不是贵人搭救，他就在那儿玩完了。更反讽的是，他在旧社会坐过牢，在新社会被劳改，区别在于坐国民党的牢，他还可以写诗，而新时代他则中断创作二十年。

和他们的渴望追求相比，现实多么讽刺！

最后来看作品发表的时间： 《鼓书艺人》写于1948年至1949年，《我爱这土地》创作于1938年11月，《赞美》创作于1942年。三个年代不同的作品按所谓的内在逻辑顺序排列，完全不顾事实，近乎八股考试中的变态的“截搭题”，从不敢到迷茫到呐喊，那含义指向可是相当地明确。我很悲哀地看到，这样的作文题，当代八股截搭题，除了让学生跪下颂圣外，还有什么作用！

我的另类问题来了：引用的三段材料都很爱国，但我想问，但他们爱的是啥国？我更想问，他们三位，九泉之下会答题吗？毫无疑问，是不是像老舍《茶馆》里常四爷说的，“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老舍最年长，他对苦难的理解更深沉。艾青则相对年轻，他爱得那么痴狂，为啥国不领情，还要把他关到牢里？穆旦最年少，热血澎湃，所以才大胆预言，“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但短暂的歇息，不代表可以扬眉吐气，年轻可以乐观，但不代表苦难已经褪色。我活得够久，只看到后来乌泱泱的人群，把他们三个人的头按下去，怒吼着逼他们向民族忏悔。

事实上，我看到的另一种内在的逻辑，年纪越小，对人生的苦难与沉重的思考越浅薄，也越容易激动，当然胆子也越大，所以穆旦可以为时代代言，为青年代言，艾青只能表达自己，老舍先生则需要借他人之口抒怀，但情感也最深沉，有震撼力。

最后一个问题，作为一个老教师，我当然知道高考的选拔功能和录取标准，但我就是想问：为什么高考非得追求宏大叙事？非得高扬国家正义这面旗帜？

我知道，社会底层人喜欢宏大叙事，因为，社会底层人活得很卑微，常常没有存在感。在某种别有用心的引导下，他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只有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和集体绑在一起，才能找到一些尊严，才能找到一些谈话的资本和底气。相反那些社会精英，他们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存在感。社会精英只要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继续努力，和自己的兴趣结合起来，就能找到赚钱和升职的路径。他们的人生目标会更加明确，他们会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全身心的投入，从中找到自己的快乐。

从更深层的理念看，国家的存在本就是要保护国民的基本生存，保障其基本人权，这是它的义务，存在的根基，有什么好歌颂的呢！按现代文明理念，人，作为单个个体的人，始终是第一位的，个体的自由与发展，个体价值的实现，生命本体的快乐，智慧的充实，才是一切文明的根基，社会进步与发展的全部体现。可以说，一切政治制度，社会规则，都必须满足这一基本前提，而不是相反。这样的高调作文，其实离现代文明越来越远。

下午，学生热心地推荐我看了他们大学的老师和准老师们写的下水作文，果然很下水道！

我更悲哀地看到，一大票大学老师准老师，除了会聪明地领会题意，中规中矩地歌颂外，一无长处。这样的老师和这样的教育，除了教人下跪，让人变傻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后来我又看到了北京卷要求以第二次呼吸或当数字闪耀时为题写一篇文章，全国二卷则是关于梦的联想和思考写作。这些题目看起来新颖，其实核心还是熟悉的那几样民族情怀、科技发展、个人成长、中国梦，说到底换了些包装，骨子里还是那一套中式八股，有套路、有模板、有标准答案。

而反观国外的高考作文，题目看起来简单。但背后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思辨深度。万能的网络很快给出了答案：

美国的高考作文。题目一：争论的目的不是分出胜负，而是促进进步。你认为哪些重要的事情我们讨论的太少？题目二，奇数到底哪里奇怪？

英国高考作文题题目一，人是否拥有法律之外的基本道德权？如果有，该如何界定这些权利？题目2，哲学只提问不回答，为什么我们还要学习它？

法国的高考作文。题目1，科学能满足我们对于真理的需求吗？题目2，国家欠我们什么吗？

看到了没，这些题目即使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来说，也颇为震撼。国外的高考作文命题几乎都落脚在真理、自由、人性与现实上。宏观的主题下，都跟生活息息相关。充满了浓浓的哲学思辨。

放在今天，一个中国高中生面对这样的题目几乎都无从下笔，因为它们没有任何套路，考的就是你的逻辑能力和思辨能力，而这恰恰也是我们应试教育中最缺的东西。

令人不得不承认的真相是，中式作文要想拿高分。第一步就是套用课堂上老师教的写作模板，如何开头，如何立论，如何引经据典，如何排比修辞，细致到每一段都应该怎么写。可这种看似精巧的训练，其实是在扼杀独立思考。他让我们在最应该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被迫学会了怎么写出高分作文，却不被鼓励说出真正的想法。久而久之，我们只学会了堆砌观点，却不擅长论证；习惯情绪表达，却逃避逻辑推理。我们的写作只为了迎合，只为了高分，至于思辨，智慧，文明底色，那能够值多少分！我们常说读书教人智慧，但面对这样残酷的教育对比，我真的非常绝望。

很好，我马上就退休了，眼不见为净。人生不是马拉松，教育也不是一个微末虾兵能撼动的，世界终归是那帮孙子的，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