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人民政协报》
29岁之前,我是一个被许多人羡慕的幸运女生:15岁上大学,19岁被郑州大学破例留校任教,成为该校最年轻的教师,24岁成为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讲师……但是我的命运在这一年发生了急剧转折,我眼睛里的黄斑发生变性,被医生宣告为永久不可恢复。
黄斑是存在于人视网膜上的一片区域,视神经最密集的部位。我们之所以能看到外部世界的五彩缤纷,是因为这些影像被集中投射到眼睛的这一区域,然后成像。一旦这一区域退行性病变了,就会导致人失明,而且无可逆转。记得确诊当天,父亲被医生叫进去后,出来好长时间他都没有和我说话。而就在我人生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时,本应相助扶持的丈夫,也带着女儿离开了我。一时间我也好像变成了废人一样,走在家门口原来经常走的路上,总是崴脚;在家里一起身就会撞到开着的柜门,抬腿躲闪又一脚踢倒了暖壶,正要伸手去扶,可不巧又把桌上的茶杯摔个粉碎。
我这辈子该怎么继续往下走?是在孤寂中沉沦?还是在困境中重生?
“我当你的拐杖吧。”父亲当年拍拍我肩膀说出的这句话,真似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让我当你的拐杖,咱们就当从头活起吧,一切归零、重学。”
眼睛看不到了,我就决定听书。听英文原声的有声读物,还用录音带录电台节目听。我又恢复了念书时的作息时间,每天早上四五点就起床,深夜才入睡。父亲为了鼓励我,成箱成箱地往家买磁带,我家附近的那家音像店老板一度还以为父亲副业做“盗版”的生意了。
我想写书,失明前就想写的。于是父亲给我做了书写框,可我用不惯,写出来的字全像铁丝一样绕在一起。这时又是父亲的一句说,让我勇往前行。他说:“不怕,咱们学盲文吧。”
我失明后,还坚持到中科院给学生上课,至今仍坚持带学生,这也是父亲给予的力量。我失明时,父亲已60多岁,但他为了支持我的工作,这么多年,就这样默默地当了我的“拐杖”。因为我家住的离中科院很远,只要我有课的日子,父亲就陪着我5点钟出门,因为我家住的公寓楼电梯6点半才开动,父亲就拉着我,一级一级摸下10楼,然后再搭乘公共汽车转地铁再走路,能在8点前赶到学校。
我的学生第一天上课,都会纳闷,一个盲人老师,怎么可以写出那么整齐的板书,也可以播放多媒体课件,还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这其实都是父亲对我的影响,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导我: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得漂亮,让别人记住你。为了让学生感觉是和正常老师上课一样的效果,在课前一天,父亲会陪我熟悉教室,摸准每一个按钮的位置,用胶条做上记号,用手丈量好黑板的距离。第一节课上,我一定会叫每个学生回答问题,这样就能记住他们的声音,对号入座。常常一个学期过去了,还有学生疑惑:老师真是个盲人吗?
失明将我的人生一分为二。29岁之前,我超越别人;29岁之后,我超越自我。在我37岁时,我考上了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导师是世界知名政治学家、“软实力”的提出者约瑟夫·奈。也许是受小时候家庭教育播撒给我的影响,也许是我的生命能量宇宙被完全撬动,我用了一年时间,就完成了哈佛大学的学位,成为哈佛大学建校数百年以来首位获MPA学位的外国盲人学生。约瑟夫·奈先生在毕业典礼上送了我一句话:“佳,你是中国的软实力!”
虽然我的眼睛失明了,但我的人生宽度反而扩展了。人生境遇让我明白,当你为一件事情用尽全力,全世界都会来帮你。
“可以看不见道路,但绝不能停止前进的脚步!”这是父亲给予我最可贵的人生马达。“只要我还走得动,就会陪你一直走下去。”从60岁到80岁,父亲是我课堂上的“全勤父亲”,他的背已驼,头发已花白,我心疼他,也感谢他让我的生命绽放,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杨佳为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常委、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委员会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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