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我看了很刺心

柴静

1

杨武妻子被强暴的案子，最近被频繁报道。第一篇报道中，有句话我看了很刺心。
　　在对话中，记者对这个在妻子被强奸时没有出来施救的男人说“你太懦弱”
　　这话实不该说。
　　前不久跟一位同事聊天，说到有期节目，他采访一个抱着孩子躲避志愿者救助的男人，志愿者很愤怒，认为他要把孩子隐藏起来不接受治疗，这位同事与这个父亲吃饭，想了解为什么，这个农民说，他从乡下第一次来上海，来之前听说“大上海”乱得很，他怕这些不认识的人。
　　同事可能想安慰他，补了句“不是乱，是繁华”
　　我找同事聊了几句，说，他从农村来，也许可以问他，他对‘大上海’的这个“乱”的印象从哪儿来？如果来自村里人，村里人怎么说的？之前来过上海的人经历了什么？如果来自电视里的印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在他心里是否认为是真的？他来上海后发生过什么？是加深还是减弱了这个印象？他认为这些志愿者想要干什么？在他心里认为对孩子会有什么威胁？他为什么要躲开？
　　同事与我相熟，我深知他善良，所以才与他讨论，因为在采访中，我们常不免以自已经验揣度别人，评判别人，纠正别人。忘了问，“为什么是这个人在这个事件中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杨武从小学起与这个联防队员是同学，以他的说法，“从小受到欺侮”。小时候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总是欺侮他？他是否反抗过？结果如何？每次发生后，他是否求助？如果没有，他是怎么考虑的？如果求助了，老师或者家人是如何处理的？如果有人干预后，对方又如何对他？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造成他后来每次是如何面对对方的？
　　打工时，他说对方总是找他喝酒，不喝就要打他，怎么打？多少次？他是否反抗过？结果如何？是否找过同乡干预？结果如何？他是否报过警？结果如何？对方的联防队员身份对他来说有何影响？
　　为什么是这个人在这个事件中作出这样的选择？当中因果，我们了解多少？
　　“你太懦弱”，一个记者登载在报纸上的直接判断，象刺一样扎在人心里。

2

　　昨天晚上，看到更新的视频，这次有了事件发生的过程。拍摄的人刚开始一直在拍电脑上的监控录像，旁边有杨和警察的同期声。
　　我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暗想，不要把镜头掉过来，不要把镜头掉过来。
　　结果，镜头直接掉了过来，对着杨武的脸，没有遮挡，直接问他，意思是“你为什么不救你老婆？”
　　口气中有责问，杨解释“我怕我杀了他，我还有七十多岁的母亲……”
　　“你为什么不正当防卫？”
　　杨武愣了一下，“正当防卫”他好象都没听懂这个词是什么？他含糊了一下，用袖子遮住脸，痛哭起来，“我不是男人，我太窝囊了……”
　　我以为会往后问，这个人受过什么教育？他知道这个概念吗？他对法律了解多少？城市当中的农民工能得到的法律教育和援助有多少？
　　没了。
　　最后一个镜头，是直接拍他家的地址与店面。

3

今天再看到一张照片。
　　不止一家媒体，直接进入杨武家门，堵住躺在床上，已经有精神失常迹象的妻子，要求对方回答隐私问题，床上堆着话筒，女人穿着睡衣，蜷在床上，身体往后缩，掩住自己的脸。
　　还在侦查阶段的性侵犯案件，已经在传播中出现“案情通报”，说“双方之前通奸多次”。我不知道这个信息是不准确？这样的信息是否有足够依据？也不知道这样的信息是否在征询当事人同意后发布？
　　他们夫妇来自农村，可能不知道媒体强行进入私宅涉嫌违法，不知道报道中对性犯罪的受害人必须给予隐私保护，避免二次伤害的新闻伦理，也不知道即使在庭审阶段也需要对此类案件进行非公开审理。这样一个新闻，被毫无尊严地，粗暴地曝光于他们的邻居，父母，孩子面前。
　　他们确实不知道怎么反抗暴力，对自己最脆弱的保护，只能用袖子掩住脸，来避开采访。

　　是的，这是一场羞辱，但不是他们的。

附：我的读后感

喜欢柴静小姐的文章，尤其是新闻点评，尖锐，深刻，独到。这一篇里，更让我看到了柴静小姐的善良与纯厚。作为一个媒体人，直面事实真相，当然是神圣职责，但记者也是普通人，对受害者的善意保护，对弱小者的真切同情，举手之劳，点滴用心，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一句话，人性，应该是高于一切的。可是，他的同行，表现得过于专业，更近于冷酷而残忍了！不管是对受害者全家的采访，还是对其全部隐私的曝光，甚至是对杨武的直接评价，无不像骚扰，像往伤口上撒盐，更像是往心口扎刀子！——记者你说这话时，脸红不脸红，你什么时候勇敢过？怎么勇敢过了？

作为语文老师，我更喜欢柴静小姐冷隽、理性的笔调，不动声色，高贵优雅，哪怕是谴责之意，都轻轻地，轻轻地落下，可是分量，却胜过了激情澎湃，胜过了千言万语。越读越有滋味，确实是运用语言文字的高手。按说她的年纪并不大，但语言功夫的老辣，沉着，真让人心生敬畏。

最初知道这件事，我的第一感和大家一样，这个男人太窝囊，太不像男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任妻子被人凌辱强奸，还不敢出来。可是，再细想，其实我们都挺窝囊的，哪个不窝囊？单就此事来说，按中国特色，治安联防也是一个执法团体，其后台是公安派出所，是政府，是国家合法的暴力机关，谁不怕！所以杨武对他们的欺凌只能忍气吞声，我们又有多少人敢说老子不怕？摸一摸良心，你敢吗？

中国的老百姓是善良的，不，准确地说，是懦弱的，真让人鄙夷、齿冷的懦弱。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在先秦封建时期，中国人并不都是这样的，我们的先民同样强健剽悍，孔武有力，爱憎清晰，恩怨分明，也会“义”字当先，蹈死不顾，但从秦朝开始，严酷的专制控制了我们的行动，限制了我们的自由，箝制了我们的思想，我们才开始慢慢消磨了血性，淡化了尊严，变成了奴才。生命可贵呀，所以，中国人最常说的一个字是“忍”！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能忍自安，我们并不是天生就能忍的呀，是因为这两千年的专制，让我们不得不低头，不昨不俯首帖耳，不得不成为顺民，懦弱的顺民，忍气吞声也不是一朝炼成的呀。有人说，中国文化的精髓就是一个“和”安，不对，是一个“忍”字！中西文化交流的无数事例，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杨武现在遭此奇耻大辱，他的第一选择还是忍辱负重。据说，因为身体条件先天不足，他曾不止一次被这个家伙欺负，几乎从小到大，却一直都没有反抗。这太正常了，都成惯性了，还会想到反抗吗？

柴静讲得好啊，为何中国的老百姓不相信法律和公正，他们只相信权力，或者说依赖权力，这是政治制度的问题啊。高层官员们在公众面前肆无忌惮的炫耀他们的特权和威严，这就是榜样的作用，即使是和公权力只沾点边的联防队员对会学会用他们的微薄权力去欺压更加底层的老百姓，这就是中国的现状。广东的媒体开放层度高，能够将这些东西暴露出来，其他地方没有吗？绝对不是，只能是更加严重，只是被河蟹得更好而已。这些底层的老百姓怕官，怕任何和权力相关的人，活得那么屈辱，那么没有尊严，欺压他们的不是一个联防队员，而是在他背后强大的公权力。

有人不理解这一点：你为什么不冲出去，跟他拼命？看着这样的人就不知说什么好，你大概是想让杨武成为抗拒这个制度的牺牲品，你能做到吗？每个人都不可能指望强人施舍自已尊严和权利，实质上扬武也正是这样做的。正是因为没有幻想有人会救他，也没有幻想这个社会会救他，他的知识也决定了他不会有这样的幻想啊，所以他才选择了这个保护全家成本最小的做法，就是忍。因为其它所有的选择成本都会大的多，如果他能肯定杀了这个什么队员没事的话他肯定会想办法的。

还是网友说得好啊！当联防队员踏进杨武家里的时候，悲剧就已经不可避免了：他没冲出去，被道德超人们骂为懦夫；他冲出去杀了施暴者，他就成了夏俊峰；如果他含恨在心以后血亲复仇，他就成了杨佳；如果更深一步报复社会，他就成了钱明奇。在这个法律和功德都已丧尽的社会里，魔鬼找你跳舞，你能做的只有等音乐结束。

柴静小姐说得对：是的，这是一场羞辱，但绝不是他们的。这是我们大家的羞辱，是这个社会的羞辱！

没事的时候觉得是白天，有事的时候才知道是黑夜！

一个小故事：一个歹徒，一把枪，一车人，打劫，反抗就杀，大家乖乖交了钱，歹徒又当面强奸年轻妇女，大家议论纷纷，无耻啊无耻，大家希望诅咒这个歹徒早点死然后换个只抢钱不强奸的歹徒上来，或者用口水淹死那歹徒，或者希望歹徒良心发现改邪归正，还有些人发现强奸好刺激啊，好多姿势啊，看强奸好过瘾啊，更有些人和歹徒商量，我帮你按手我帮你按脚，你想强奸哪个我们帮你，你放我们下车吧。这个时候有个人喊，我们一起上，干掉那个混蛋。大家猜几个结局如何？

一．            那个喊的人被一枪杀了，强奸继续。（大家觉得可能性多少？）

二．            大家一起上，干掉歹徒。（大家觉得可能性多少？）

三．那人一喊“谁敢”，大家左顾右盼，“你去”“他去”“你为什么不去”“为什么要我去啊”“被奸的她爸爸是公务员，活该”“有戏看了”“五毛滚一边”“美国带路狗”“别吵了，影响我们看强奸”“各打五十大板”“我是打酱油的”“俯卧撑”“不说，那人身体真好纯爷们”……最后歹徒嫌吵，大喊一声“闭嘴！”一切安静了。　　

四．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可能性，那些刚才商量按手按脚的几个人帮歹徒杀了那个喊的人，待遇是：看强奸的时候他们可就坐前排贵宾席；甚至强奸的时候他们可以摸一把，等等

五．神奇中的神奇是众人准备上去干掉歹徒的时候，他身下的女人大叫：“我和他发生了关系，他就是我老公，他就是我未来孩子的爹，即使强奸，那也是我们内部之间的问题。”大家不知所措，都怪刚才叫岳飞的人多事.马上取消他的民族英雄奖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