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无屠龙刀

2018年10月30日，著名武侠小说作家金庸逝世。消息一出，什么新闻都成了鸡零狗碎，满屏都是纪念文章。我也以此文纪念查先生，缅怀我成长的岁月，读书的经历，和精神的成长。

记得北大教授陈平原有一本专著《千古文人侠客梦》，曾赢得广泛的认同。所谓世间多不平之事，胸中多不平之气，唯有烈酒长风，唯有仗剑天涯，快意恩仇。80年代初，通过各种盗版接触查先生的《笑傲江湖》，我便毫无抵抗地陷入到他精心编织的武侠世界。金庸为孱弱的“病夫形象”生产了壮美的武侠气度和令人心折的崇高景象：郭靖的至刚至坚、胡斐的一往无前、陈近南的大义凛然、洪七公的磊落胸襟与萧峰的慷慨豪迈……先生曾说，理想的人生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这种不枉活一世的痛快淋漓，有多少青年心中没有这样的激情和梦想？可以说，豪气干云的江湖，剑胆琴心的侠客，义薄云天的情义，唯有周润发的《英雄本色》差可拟。当然，这时，还是将金庸先生当作小说家来认识的，所以，令狐冲在绿竹巷那哭不完的心事和生命随时可能逝去的孤寂凄美、陈家洛悲悼忧郁的面容间蕴藏的永远无法对人言说的悲苦、张无忌栖栖遑遑渺无前路的彷徨、杨过黯然销魂掌隐喻的绝望……都曾伴我无数次入梦。我也曾是一枚多愁善感的文学少年。

后来年岁渐长，对侠客精神，对“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句名言有了更深的理解。也对金庸先生的家国情怀有了更多的认同。《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那句“我们为国为民，为仁侠为义气，虽素不相识，可一见如故，肝胆相照”光明磊落的表白，《天龙八部》中大侠萧峰两军阵前自尽，《神雕侠侣》里郭靖以身殉襄阳，壮怀激烈，其声铿然，其情激越，曾经让我唏嘘不已也心扉震撼。在一个实用主义当先、利己主义称霸的当下，金庸小说把曾经主宰人类从洪荒蛮远走到高楼大厦的“人的力量”，凸显在字里行间，提振这个古老民族的萎靡之气，让我这样受过理想主义长期熏陶的人心弦共鸣不已。

及至成年，对武侠小说中的传统文化醉心不已。没有《易经》，何来“降龙十八掌”？中华成语成就了江湖武功的高深玄妙，曲洋长老和衡山刘正风的箫琴合奏“笑傲江湖曲”也曾让我击节而歌。“我用中国语言写中国故事”，查先生在历史、文化、宗教、民俗等方面都有极深的造诣，某种意义上是把武侠小说与言情小说、历史小说、政治小说等混合在一起，其间有六军辟易的昂扬壮伟，抵御外侮的倚天屠龙，扶危济困的笑傲江湖……查先生写出了我们时代的内在精神史诗，即无论怎样万千阻障和山高水长，依旧有执着坚定的信诺、至死方休的爱情、纯洁无瑕的友谊和一笑放下的洒脱。这，是属于中国人的文化密码。而写出这些，需要深厚的文化学养积淀。查先生的确不负“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的家族盛誉。如网上评论：“这文化需要你出身海宁书香门第，经过现代大学教育，见证了中国最多难但也是最有追求的年代，再加上天生禀赋，在香港这个承接古今、贯通中西的大熔炉中反复锤炼，方能练成绝世神功，成就一代大侠。”

也许是世界观形成后，对小说其中的政治讽喻才能悠然心会。《笑傲江湖》里东方不败、任我行的黑木崖上“文成武德、泽被苍生”的谄媚跪拜和令狐冲的粲然一笑，《鹿鼎记》里对神龙教“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揶揄，还有《碧血剑》中黯然远遁的袁承志，让我对武侠精神有了全新的认识，那是对自由精神和自由意志的执着追求，对专制传统权力游戏规则的彻底蔑视。依我现在看，金庸小说最终的魅力，不是其英雄感人和心灵创伤，而是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毅、不肯“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的独立、于威严刻板的权威面前嬉笑怒骂的脊梁和“不恋投来食”的尊严。生命是卑微脆弱的，也是辉煌和勇敢的。金庸小说把这种卑微底色的勇敢写了出来，在崇高里多了份苍凉，在苍凉里又平添几分刚毅。这是每一个平凡的生命所能想象的最伟大的自我。是的，先生鹤驾西去了，但清凉明净的光辉，一直烛照这个昏暗幽惑的世道！

        斯人已去，刀光黯淡，但圣火不灭，其心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