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值得”的背后
换个角度读朱迪丝·施克莱:《平常的恶》
金托邦
近些年互联网上流行一句话,叫做“人间不值得”。其实在金庸江湖中,也始终萦绕着一种“江湖不值得”的情绪。既然“人间不值得”,所以脱口秀演员李诞建议大家开心点。但尽管“江湖不值得”,大侠们没几个是开心的。《笑傲江湖》虽有一个“笑”字,可在全书结束之前,令狐冲并没有开心几天。
“江湖不值得”背后是一种深深的厌世情绪——对江湖中的东西深感厌倦。著名政治学家朱迪丝·施克莱在《平常的恶》一书中分析了“厌世”情绪的危害和公共价值,并把西方历史上常见的“厌世”分为三类:厌恨一切的纯粹型厌世者,喜好讽刺的讽刺型厌世者,厌恶当下却心怀希望的向好型厌世者。
金庸江湖的厌世者,虽不同于施克莱笔下西方历史上的厌世者,但也类型多样,不同厌世者之间的个人品行和价值取向完全不同。这里有与世无争的风清扬,有独爱莲弟的东方不败,也有暴虐成性的谢逊,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厌世者,如岳不群。
然而,金庸笔下这些形形色色的江湖厌世者中,都有一些相通的思想特征,这些特征构成了一条具有递进关系的逻辑线索:一个与世无争的厌世者和一个杀人无算或狡诈虚伪的厌世者之间,可能只有几步之遥,甚至不过是铜币的正反两面。
一、风清扬:江湖不值得、规矩是狗屁
风清扬堪称“江湖不值得”的形象代言人。“神气抑郁、脸如金纸”,他的厌世是写在脸上的。他的人物色彩灰白萧瑟,举手投足带着一种对世界的深深倦怠。
那么对于风清扬而言,“江湖不值得”的具体指向是什么?有两处对话,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一处是他和令狐冲谈及魔教十长老被五岳剑派算计时,说道:“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联系到作为剑宗高手的他被气宗设陷阱算计,这话实是在抒发自己生平之恨。
这里带有浓烈的“武功无用论”的气息。这种“武功无用论”不是出于功利计算得出的结论,而是阅尽沧桑、心灰意冷后的自暴自弃。就像持“读书无用论”者,并不是认为读书的收益回报太少,而是发现即便是在学术研究这个最需要读书积累的领域,读书可能也未必比人情世故、裙带关系这些因素重要。于是难免心生倦怠、惆怅叹息。
电视剧《少帅》中的一句台词最近在互联网上重新流行开来:“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但“打打杀杀”恰恰是武功通神的风清扬所擅长的。“人情世故”其深如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里面有交换妥协、有笑里藏刀、有尔虞我诈,张老帅那样的权谋大师能玩转,可只会用剑说话的风清扬玩不转。这句台词里固然有“江湖不可只靠蛮力解决问题”的意思,但也包含着直肠子的江湖儿女最无奈的叹息和注定的悲剧命运。所以,让风清扬感到倦怠和无奈的,是江湖中的尔虞我诈、陷阱算计。这让他发出“武功无用论”的叹息,也让他一生深受其害。
风清扬的“厌世”并没有止步于此。他由于深恨“假冒为善的伪君子”,进而开始对一切江湖的规则和价值感到愤慨。这体现在他那句经典的名言中:“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仅仅厌恶世上的阴谋诡计,不一定成为一个真正的厌世者,还可以是一个积极作为的公共行动者。但当风清扬开始质疑江湖间一切规则规范,他开始彻底厌世。伪君子常常将江湖规矩作为遮羞布,这并不一定能得出“江湖规矩本身就是坏的”的结论。可风清扬本身因深受伪君子之害,遭受了重大情感打击,由此厌世,恨及一切江湖规矩,虽不合乎理,却合乎情。
厌世的同时,风清扬选择的是逃离。不与人动手,不与人见面,甚至连阳光也很久不见……“江湖不值得”,骂一骂门派规矩,然后远远的离开。偶遇少年可造之材,传几招剑法,留下神奇的传说,然后再度远离,不履足尘世。
厌世者风清扬,仍然是一个可亲可敬的老人。他痛骂门派规矩,深恨名门正派的道德规范,却也从未做出危害江湖规范的行为。但由厌世情绪引发的对规则规范的质疑与不屑,却为另外一些厌世者胡作非为扫清了情感障碍。
二、东方不败:江湖不值得、我独爱莲弟
比起风清扬,东方不败的厌世倾向走得更远。他说:“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了,说甚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
对于东方不败而言,与“江湖不值得”相伴随的,是他发现了一个新世界。由于性别认知发生变化,他厌恶自己的身体,渴望和任盈盈易地而处;他厌恶“男欢女爱”这种传统的主流情爱方式,将爱妾一一手刃;江湖枭雄所最看重的宏图霸业,他嗤之以鼻。他对于情爱有了全新的理解,那正是他所谓“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江湖已经成为他心中的旧世界。即使他贵为武林第一人,江湖舆论也不允许一个花枝招展、自甘妾妇的东方不败存在。而那恰恰是他心中理想生活的图景。从他的内心而言,旧世界已无他的容身之处,也不值得留恋。人生妙谛就在黑木崖的秘密花园之中。因此,和江湖决裂,便水到渠成。
东方不败不理魔教政务,任由杨莲亭胡作非为,是因为在一个厌世者的视角下,那些已经不重要。唐中宗与妻子韦后感情极好,他即位之初,提拔岳父韦玄贞为侍中,宰相反对。中宗愤怒之下,竟说出那句导致自己皇位不保的千古流传的气话:“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而惜侍中邪!”这当然是少年人不知轻重,信口胡说。但把这理解成他对庙堂名器心怀轻视,似乎也无不可。“我以性命与莲弟何不可,而惜日月神教邪!”与莲弟相比,日月神教本如敝履。
“江湖不值得”,东方不败没有选择像风清扬一样逃离,而是躲起来做值得的事情。为了这个值得的事情和值得的人,对宏图霸业嗤之以鼻并不让人震惊;真正让人震惊的是,他可以据此毁灭朋友情感、江湖义气。
魔教并不讲名门正派的繁文缛节和条条框框,但却一样尊重朋友情感、江湖义气这些正邪两道共通的价值。童百熊对东方不败恩深义重,两个人是几十年刎颈之交。东方不败也不是天性凉薄之人,“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然而,只要童百熊得罪了他的莲弟,便必须得死。东方不败的厌世,不仅仅是对江湖宏图霸业的不屑,还有对于江湖道义有选择的破坏。
“江湖不值得”,风清扬和东方不败均把江湖视若草芥,一个将名门正派的规则规范说成是狗屁,一个将魔教中人所珍视的兄弟义气亲手毁掉。他们都在向江湖道义宣战,唯一不同的是,风清扬并没有付诸行动,东方不败已在一定范围内进行了开火。童百熊正是这场厌世者对“江湖道义”的战争中的牺牲品。
三、谢逊:江湖不值得、老子杀杀杀
谢逊是一个更为典型的厌世者。
他和风清扬情况颇为类似,都是被信任的人所害,由此愤世嫉俗。所不同的是,风清扬失去的只是爱情,谢逊失去的是满门性命。所以他的表现远比风清扬夸张。风清扬是蔑视武林规则,谢逊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否认整个人类世界的“是非观”。张翠山认为“讲是非”是人类异于禽兽的重要标志,谢逊却不信“是非”。他的立论无非两点:强者无是非;好人无好报。谢逊不仅不信“是非”,还不相信人性:“我相信禽兽,不相信人。十三年来我少杀禽兽多杀人。”
原本最该讲“是非”的恩师不仅没对谢逊讲“是非”,连最基本的“人性”都不讲,也无怪乎谢逊否认“是非”,不信“人性”。他相信禽兽,是因为禽兽尽管残暴不仁,但却不像人类那么狡诈。与其“人面兽心”,不如“兽面兽心”。前者是虚伪掩饰下的残暴,后者在残暴的同时,拥有表里如一的真诚品质。
“江湖不值得”,这里没有是非,没有人性,没有因果,甚至没有任何终极价值。谢逊痛斥上苍,并称之为“贼老天”。在谢逊这里,“一切神圣都被亵渎了”,他倒像是一个传统世界观天崩地坼后失去形而上学担保的赤裸裸的现代人。不过谢逊没有去寻找新的哲学,有样学样的杀戮就是他的哲学。他开始彻底的放飞自我。
风清扬蔑视规则,基本属于“口嗨”,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并不含糊;东方不败蔑视规则,只有在规则和莲弟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他才会突施辣手;谢逊蔑视规则,则表现为肆意地践踏和破坏。同时,他厌恶人本身,视人命为草芥。江湖不值得,老子杀杀杀。
他的大规模的无差别杀戮很难说和报仇有直接关系。有时候纯粹为了制造新闻效果引起轰动,与其说是为了引出成昆,倒不如杀戮已经令其上瘾。这和恐怖分子为报复美帝而杀害无辜平民没什么区别。
谢逊杀害无辜杀了一辈子,等他真正面对仇人时,却放下屠刀,展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容。再联想到谢逊上一秒还要将义结金兰的紫衫龙王一刀砍死,下一秒就为救紫衫龙王舍生忘死;王盘山上要对群雄赶尽杀绝,灵蛇岛上却要义释陈友谅——我们就会明白,谢逊的残忍与宽容完全是随机的。金毛狮王恰恰是薛定谔的狮子,他自身就是对江湖规则与武林中“确定性”的最大嘲讽。他展示了江湖厌世者最为残酷和任意的一面。江湖不值得,老子薛定谔。
四、岳不群:江湖不值得、人生靠演技
如果说风清扬是“口嗨型”厌世者,那么东方不败则由“口嗨”进阶到基于某种理由而冒犯规则。谢逊更进一步,进化到无理由的肆意破坏规则。然而这不是最后的阶段,岳不群才真正做到了登峰造极。
岳不群的“厌世”倾向看起来并不典型。我们必须要解释,岳不群厌憎的究竟是什么?
他厌的是江湖中的价值与道德。“江湖不值得”首先是“价值原则不值得”。江湖中任何有价值的事物,均不值得他用真诚来对待。锄强扶弱、行侠仗义、江湖道义、武林是非,在他看来统统不重要。谢逊要声嘶力竭地对着这些价值观念宣战,要口干舌燥地和张翠山辩论,可岳不群早已温润一笑,潇洒地进入角色,娴熟地将这些价值观念当作了自己的道具。风清扬和谢逊对于“江湖道义”曾经信之深,所以也恨之切。而岳不群却从来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江湖不值得”,因为它曾经很值得,所以今天才要大声喊出它不值得。而从来就不认为“江湖值得”的岳不群自然可以将江湖中的一切进行工具性的理解。
更进一步,他厌的是江湖中的人。谢逊视人命如草芥,岳不群则把所有人都看成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他从来没有把人当人来看,因此,邪魔外道可杀,一旦需要,门下弟子、五岳剑派同侪均可随时被牺牲掉。这正是“江湖人命不值得”。
与“视众人为工具”相伴随的,是淡漠世俗亲情。他先是利用女儿,夺林家剑谱;后又利用女儿,扰乱令狐冲心意。妻女横死,似乎也惊不起心中的波澜,他连妻子的遗体都懒得处理,甩手交给上一秒还是敌人的人。视规则如无物、视人命如草芥的枭雄不在少数,可对至亲之情如此淡漠的,诚属罕见。比起左冷禅听到别人威胁杀他儿子时心下“凛然”,欧阳锋疯癫后仍牢牢记得自己的儿子,岳不群确实是“不群”。
“世俗亲情不值得”的下一步是“肉身欢愉不值得”。林平之自宫,实是身负血海深恨;岳不群自宫,却真正展示了对肉身疼痛和世俗欢愉的毫不在乎。人们常把“甘霖惠七省”汤沛和岳不群相提并论,二人在这方面却截然不同。汤大侠养尊处优,很重世俗快乐。甚至管不住裤裆,作出伤天害理之事。你很难想象一个逼奸民女的人会毅然决然挥刀自宫。
岳不群的厌世,具有双重指向,他一方面厌弃的是道义、规则这些宏大的价值观叙事,另一方面厌弃的是具体而微、世俗而真实的家庭亲情、世俗欢娱。对后者的厌弃更导致他在破坏前者时,心态是云淡风轻、毫无包袱的。亲情、妻女、肉体都可以是工具,道义价值又算得了什么?“君子剑”的含义也许是,“君子”是面具,“剑”是工具,有需要则一剑斩下去,关键时候还能当手术刀。
如果把“江湖道义”拟人化成女孩,这四人都是厌女者。所不同的是,风清扬和谢逊是“爱过”,但前者因爱生厌,心灰意冷;后者因爱生恨,开始残害女性。东方不败根本对女性不感兴趣,并嗤之以鼻。岳不群则是装作情圣,收获芳心无数,榨取女性所有的价值,并残忍杀害。
岳不群是在谢逊基础上的大大迈进。谢逊不在意江湖规矩,于是残忍杀戮;岳不群不在意江湖规矩,他发现还可以虚伪狡诈、玩玩机关算计。总归是对江湖价值的破坏,残暴和狡诈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
可岳不群多迈出的这五十步,却让事情有些吊诡:风清扬和谢逊最初厌世,都是对江湖中的虚伪狡诈感到厌倦或愤恨;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当他们彻底抛弃江湖规则,他们的思想后裔也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成为虚伪狡诈的“君子剑”。
五 、“江湖不值得”对江湖政治生态的影响
厌世者和江湖政治生态之间的关系较为复杂。风清扬和东方不败都深居简出,他们的厌世是一种“疏离”,一个似避世的隐士,一个只在意“莲弟热坑头”,对于公共政治没什么影响。莲弟扰乱魔教,也并非东方不败的初衷。谢逊的厌世体现在搞事情,他更像一个单兵作战的恐怖分子,能造成巨大的轰动,却无法从根本上影响江湖政治生态。
施克莱提醒我们有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厌世思想。新君主背信弃义,为政治目标不择手段,靠残忍获得人们的追随。在马基雅维利式的君主看来,君主和臣民之间不再是父慈子孝的美好传统图景,臣民不过是伟大君主座下草芥一般的牺牲品。新君主“厌世”的实质,是轻贱世人。岳不群则把“厌世”带入了江湖政治生态之中。他的厌世是对江湖价值和江湖同侪弟子的双重轻贱,同时他又胸怀大志,野心勃勃,具有新君主的理想。所以他能把江湖价值和江湖同侪弟子统统都当作工具,使之作为实现个人目的的垫脚石。
施克莱也提醒我们,有一种孟德斯鸠式的厌世思想,成为了“限制政府”的基石。基于对人性的普遍不信任,必须通过公共政治设计限制政府,来约束统治者的作为。我们当然不奢望一个前现代的江湖政治能有什么公共设计,但风清扬和谢逊那样深深为恶所伤的厌世者,原本可以为“制约作恶”做些事情。可他们并没有那样做,而是一个选择了远远逃遁、愤世嫉俗;一个选择了有样学样,同样作恶。
风清扬和谢逊都混淆了事实与价值之间的界限。他们身怀大恨,看到江湖在“事实”上并没有道义和是非可言,便从“价值”的层面怀疑道义与是非的存在。谢逊与人辩论是非观念时,反复诉诸好人无好报正是这种体现。道义不存在,并不等于道义不应该存在。他们的“厌世”,恰恰说明他们是被江湖深度影响的。“江湖不值得”,从风清扬大骂武林规矩都是狗臭屁的那一刻,潘多拉魔盒就已经打开,最终一步步走到了岳不群。
在施克莱那里,马基雅维利式的厌世和孟德斯鸠式的厌世,截然不同;可在金庸江湖中,原本可以与孟德斯鸠的厌世相类似的风清扬,却最终开出岳不群这样的枝叶。
“江湖不值得”,与江湖中的热闹风景保持一定的疏离,对江湖中可能做恶的力量保持警惕,原本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情。可这种疏离与警惕,需要我们有更为敏感的是非感,而不是自暴自弃的道德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