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

这两天教学生读陆游的诗《临安春雨初霁》，有一些触动，想尝试把这种触动记录下来。

陆游身上有一个标签——爱国诗人。的确，他创作了大量与爱国、报国的壮志情怀有关的诗词，如“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等等，无一不体现他的爱国情怀，连梁启超都说：“诗界千年靡靡风，冰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读陆放翁集》），但这一首诗却与众不同，虽然我们无法说一个诗人有了这个标签就意味着他写的诗都是这个类型，但绝大部分都会是这个类型，而这首诗与《游山西村》这样纯粹表达闲适心情的诗也不一样，初读似乎感觉还有点小清新，可细读之后，隐隐感觉不对劲。

了解背景之后这种感觉就明显了。公元1186年（淳熙十三年）春天，作者六十二岁时奉诏入京，接受严州知州的职务，赴任之前，先到临安（今浙江杭州）去觐见皇帝，住在西湖边上的客栈里听候召见时，写下了这首诗。常理来说，等候皇帝召见时心理应该是紧张、兴奋、期待的，但这首诗全然不是如此。

标题《临安春雨初霁》，“霁”，雨后或雪后初晴，让人心生喜悦。可首联“世味年来薄似纱”，近年来感觉人情味越来越淡，像纱一样薄了，为何作者这时候要感慨“人情味淡”呢？又是为什么“越来越淡了”呢？因为战乱？因为多年宦海浮沉？应该都有吧。“谁令骑马客京华”，谁让自己骑马奔驰到临安来呢？这其实是明知故问，很明显是皇帝召见他，可为何有此一问？大约是表达出自己的疑惑与迷惘，甚至还有一点讽刺，因为宋孝宗任命他权（代理）知严州（现在浙江建德)，并对他说:“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显然不想重用他。而对陆游而言，他想要的是上战场杀敌，多年来却没能给他这个机会，所以为何要召见他呢？可见他对这个职位没有多大兴趣，甚至毫无期待。

“小楼一夜听春雨”，“小楼”一词在古诗词中常见，常表达寂寞、惆怅、思念等情感，如“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此处写作者在住处一宿未睡，惆怅之感扑面而来，也许是因春雨淅沥，难以成眠，我想更多的是因为想起了过往多次任官而又多次被贬的经历。“深巷明朝卖杏花”，表面上看似乎是作者想到了美丽清新的春季小景，但实际上与上句合起来看，作为临时国都的临安偏安南方一隅，北边国土被吞，战乱频繁，而此处的人们似乎出于“太平盛世”，还能买卖鲜花，这不能不让陆游忧心忡忡，又憋闷郁愤。这样一想，就更能理解他为何整夜难眠了。只是在这座看似安宁的都城了，有几人能像他这样为国忧心的人呢？从写作的角度来看，仅是联想到“卖杏花”这一个极细小的画面，没有直接批判，而表达出如此深沉的情感，极为含蓄婉曲，让人玩味。

这样一来，颈联也就很合情感逻辑了。“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细分茶”，在明亮的窗前，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诗人在短纸上看似悠闲地练习草书，或是慢慢得搅拌茶乳，完全不见紧张、兴奋之心理，反而是无聊至极地打发时间。这前一句实是反用了张芝的典故。据说张芝擅草书，但平时都写楷字，人问其故，回答说，“匆匆不暇草书”，意即写草书太花时间，所以没功夫写。后一句的“分茶”指宋代的茶百戏，也颇费时间。可见作者的百无聊赖。

更为直接的表达是尾联，“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这里化用了陆机的诗句“京城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作者说不要有自己会被京城的俗世风尘所污染的担忧，因为已经决定要离开此处，清明节前就能到家。看来陆游压根就没打算好好接受皇帝给予的职位。这并不是因为他年事已高，无力工作，而是曾经多次期望又多次失望，内心已没有丝毫期待了。

看看他的人生经历就知道了：30岁礼部考试中初试第一，因秦桧之孙秦埙(xūn)居陆游名下，次年复试，秦桧指示主考官将其除名。陆游遭到秦桧压制，直到秦桧死后，34岁的陆游才有机会走入仕途，36岁担任京官，39岁被贬出京城，42岁被罢官，46岁任夔州通判。48岁到南郑抗金前线，不久抗金军队被朝廷撤回。54岁时，在江西做地方官，遭罢免。在家闲居六年。后知严州，被革职，又回乡。

他生于战乱年代，文人骨气，一身侠义，消灭敌寇、收复国土是他一生的志向，四十来岁有过一次上战场的经历，变成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也此后几十年人生里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但也南宋气数已尽，注定灭亡的朝代势必无法给他提供一个机会去实现他的志向，于是留下了太多愤恨与遗憾。这首诗就是他这些复杂心理历程的绝佳体现，这种含蓄婉转，不细细品读，无法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