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产品”
法院判定两梅有罪的最重要证据,就是被害人的直接指控。“检察官、法官都没想到,如果被害人诬告了呢?”
2006年2月,走投无路的梅家人找到刘炳华咨询。梅氏兄弟的姐姐有同学曾与刘炳华在农场共事。
刘炳华1980年起进入上海市人民检察院,是最早一批获得法学硕士的检察官之一,业余时间曾写书盘点过国内众多错案。
刘炳华先找到郑传本了解案情。
“郑传本很感慨,说这是块心病,把材料全都给了我,大部分是手写的,我大概花了3个月时间,每天晚上趁值班的空闲时间,把所有数十万字文件都输入电脑。”
在打字的过程中,刘炳华察觉到越来越多疑点。他发现,两梅既无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时间,现场没有任何与他们吻合的指纹、脚印、血迹或毛发;有关“凶器”的疑点也不止“断了柄的水果刀”,梅吉祥所供认的菜刀直到警方提取时还在被用来切菜。
到了2006年6月,刘炳华无法继续安坐,决定去见一见顾敏黎,因为“纸上得来终觉浅”,见过后才能决定是否管这桩与己无关的“闲事”。
寻找顾敏黎和母亲陈某的住址颇费了一番功夫。梅吉祥入狱后,顾家提出离婚,申请得到所有财产,唯独不要女儿的抚养权。14岁那年旧宅拆迁后,梅华再也没见过母亲。
6月3日,顾敏黎的生日前夕,刘炳华以青少年工作志愿者的身份陪同梅华去看望她的母亲。
“我当时心里还打了个问号。如果他们对我诉说女婿如何丧尽天良,我可能会相信判决公正。”刘炳华说。
但顾家人的反应,让他很意外:他们先逼着梅华写“妈妈是爸爸杀的”的字据,又一定要刘讲单位,还当面拨打、核实刘的手机号,后来甚至叫来了110。
刘炳华回忆,当顾母陈某挡在门口时,顾敏黎一直在屋里低着头。“他们的反应违背常理,特别是事后还查到我的身份,写了举报信,这是要把我摁下去啊。”
南方周末记者致电陈某,尝试核实,对方拒绝回答一切问题。
这次拜访成为转折点,刘炳华决定深度介入。他罗列出案卷中提及的所有名字,几乎投入了全部节假日的时间,逐一去寻找一切知情者,最远去了距市中心2小时车程的嘉定。案卷材料也越堆越高,如今五十多个文件夹叠起来有3米多高。
“我不带观点地去找,第一次推说忙的,就表达诚意,回头再约。一般都带着梅华,很多人看到小姑娘这么可怜,就愿意跟我聊了。”
通过回访,刘炳华确认,梅氏兄弟不具备作案时间——如前文所述,不少同事,包括那位被检察院带走改变证词的工人证实,判决书确认的案发时间,他们在厂里见到了梅氏兄弟。
梅吉祥的师傅倪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案发一个月前,她碰见夫妻俩时,顾敏黎还在为丈夫收入低、厂里效益不好担忧,请求“想想办法帮忙调出来”,可见两人关系正常。
刘炳华分析说,此案基本可定为“三无产品”——无作案时间、动机、证据,法院判定两梅有罪的最重要证据,就是被害人顾敏黎的直接指控。“检察官、法官都没想到,如果被害人诬告了呢?”
梅吉祥后来向律师透露,1995年国庆节前后,小姨、丈母娘陈某曾叫他去“谈一谈”,他考虑后予以拒绝;对方表示,“如果不来就说是你”,梅吉祥不以为然。
在住院期间,女儿、丈夫、婆婆多番询问,顾敏黎均未吐露凶手信息。
梅氏兄弟的三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和顾原来关系好,听说她出院后要住回事发地,曾急忙赶去阻止。
“我说你不能回去,万一再出事怎么办?她说,‘家里人都知道、说好了,没办法了’,但没透露私了数额。我问她,到底谁杀你,她左手拿笔,写了三个字,‘华’、‘齐’、‘佳’,还说是上海人,一米七左右。”
被忽略的关键嫌疑人
陈春孚等律师认为,对“真凶”的追查逾越了刘炳华的权力范围,应交给司法机关处理。
真正坚定刘炳华信心的,是他对“真凶”的追踪和锁定。
在案卷中,一个线索引起刘炳华的注意。律师从当时的上海A国际贸易有限公司(匿名,以下简称“A公司”)调取的财务收据档案显示,案发后两个星期,业务经理舒某报销了一笔八百多元的医药费。
舒某是顾母陈某的老同事。顾敏黎一度下岗,经舒某介绍,在A公司担任财务主管。
A公司总部在数十公里外的外高桥。刘炳华查询确认,当时从市区前往该处极为不便,因此,顾平时在市区办公点上班,要去外高桥时,一般由舒某或另一位同事开车来接;顾与舒某两人长时间同处一间小办公室,关系很好。
案发当天,顾敏黎正好要去外高桥。
刘炳华开始把调查重心从新华灯具厂转向当年A公司的职工,调查的难度也随之增加。他从外围开始,逐渐深入公司核心层,经过多次磨合,才说服那些最初电话也不愿接听的知情者。
两位当时与舒某有业务关系的熟人先后向刘炳华证实,他们分别在案发当天的白天、晚上陪同舒某前往医院看“头部碰伤”,晚上那次还叫了120救护车。舒某当时解释,受伤是在家中浴室滑跤所致。
舒某的另一名同事反映:在顾敏黎被人伤害后,看到舒某头部有伤,眉毛上方包着纱布。
巧合的是,据南市区刑警在《案件聚焦》中透露,顾敏黎曾拿家里的晾衣杆与凶手进行了搏斗,对方也受伤了。
后来刘炳华从内部了解到,当公安机关提取了现场指纹、血迹、毛发后,对A公司员工提取指纹时,舒某恰好请假,其指纹未被提取。而现场提取的指纹,与梅氏兄弟均不相符。
刘炳华顺着这条线索深入,最终,案发时A公司的负责人单某主动找上门来,透露了两个细节:那天恰逢他50岁生日,顾敏黎和舒某都未参加中午在外高桥的生日宴;而且,舒某正是那天第一个通知他顾敏黎“出事”的人。
请了一段时间病假后,舒某很快离开了A公司,现在是外高桥地区另一家国际货物运输代理企业的总经理。2011年中秋,刘炳华开始与舒某接触。
在电话中,舒某承认,尽管此前关系密切,但在顾受伤住院的4个月中,他一次都未前去探望,“怕见到血腥场面和恐怖镜头”。
“在医院里是不会见到血腥场面和恐怖镜头的,舒某在不经意间透露了自己很可能曾身临和看到过‘血腥场面和恐怖镜头’。”刘炳华判断说。
这样的电话一共打了六七次。
几乎没人赞成他调查A公司。此前梅家人生怕他遭遇不测,刘炳华也不乏这种担心,那段时间,他出门都戴着围巾、帽子。陈春孚等律师则认为,对“真凶”的追查逾越了刘炳华的权力范围,应交给司法机关处理。
2012年4月,退休前半个月,在频频写信无果后,刘炳华决定,要见舒某一面,当面与其对质、劝其自首。他看到电视上主持人劝人自首的故事,受了启发。他甚至没把这个决定告诉梅家。
2012年4月6日,刘炳华带上全家,陪同梅华约舒某在西藏南路上的肯德基见面。见面不久后,他直接问起关于“两梅案”的问题。舒某知道刘炳华的真实意图后当场破口大骂,并报警;警察来之后,他声称自己被骚扰,并拒绝了刘炳华提出的向司法机关留下指纹自证清白的建议。
录音显示,舒某在现场表示,“只要不是公检法正式来找我,就是我做的我也要赖到天边”。
2013年4月1日晚上,接到南方周末记者电话,舒某指责“你们脑子都坏了”,拒绝回应。
“相当于一次颠覆”
有的劝说,“你要考虑成本,救一个人,要毁掉这么多人”。
“只要有关部门取来舒某的指纹、血型,跟现场提取的进行比对,就能锁定‘真凶’。”与舒某的对话,增强了刘炳华的信心。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2006年6月他主动拜访顾家人之后,负责处理举报的领导就拍桌子警告他:以职务身份干涉无关案件的后果可能“比‘双开’还厉害”。刘炳华强调自己是以志愿者身份前往,并无不妥。这位领导后来向他道歉。
刘炳华说,自己敢于叫板,是因为证明梅氏兄弟清白的证据实在太确凿,不容回避;但“要翻这样一件‘名案’,压力非常大,相当于一次颠覆”。
此案由于“维护了妇女儿童合法权益”,被评为1997年上海市市级机关百件好事之一,并入选《资深检察官办名案》一书。据刘炳华透露,除了可想而知的荣誉,有3位承办者后来升任为处长,且都占据了关键岗位。
2011年元旦,刘炳华开始向中央、上海、检察机关的各主要领导写信,近200封实名信件转为更大的压力,调头向他袭来。
刘炳华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两梅案”长期难翻案,除了碍于曾经的荣誉外,也与机关内的不良作风有关,“下级推给上级,上级也根本没认真去研究材料”。
市检察院领导很快找到刘炳华,透露信件转回到了院里,“你反映的情况,如果你是对的,向你表示致敬”,并询问起案件真假和可能涉及的责任人。
“我问他,你看过案卷吗?他说没。我说,如果你连材料都没看过,没法跟你说了。”刘炳华说。
刘炳华也曾向最高检派来的巡视组反映情况,但他明白,在缺少回避制度的检察机关内,自我复查的效果可想而知。2006年,他曾亲眼看到一位“两梅案”当年的承办人按上级要求重看案卷,复查此案。
7年以来,几乎所有与刘炳华相识的人都知道了他在试图撬动这桩旧案。刘炳华常常刚进电梯,就看到有人别过头去,避免打招呼。
也有许多人明里暗里找他。有的劝说,“你要考虑成本,救一个人,要毁掉这么多人”。有些人不相信顾敏黎会诬告丈夫,刘炳华根据自己掌握的案情,套用托尔斯泰的名言回应,“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错的案子各有各的错法。”
刘炳华一边解释着自己并不复杂的动机,一边也试图影响那些可能了解办案过程的同事。
2013年3月17日,刘炳华终于决定见南方周末记者,他说,已经给了纠错者足够的时间。而当事人等不起。
自2012年4月退休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刘炳华坚持不把线索向媒体公布,希望事情尽量能在内部解决。这位系统内司法官员的顾虑包括,担心出现类似佘祥林案推翻后有警察自杀的现象,“要给人留有余地,‘误诊’很难避免”。
渐渐的,内部有了松动。
一位当年的公诉人向刘炳华承认,当初自己手头还有别的案子,并未认真研究“两梅案”案卷,“只是跟一下”。他透露,检方办案人员清楚,顾敏黎从未指控过小叔子梅吉杨,内部讨论时一度产生分歧,有过数次退查、补充,最后经政法委协调,考虑到梅吉扬同犯的情节已上电视,才原封不动地将其列为从犯。这一过程也获得了其他办案人员的证实。
有参与提审的工作人员对刘炳华直言,担心案子翻过来自己会受牵连,因此提前退休;另一位同样提前退休的办案人员从公开简介中删去了“两梅案”的内容。
“我们内部常说,办一百个案子容易,纠正一个案子难,但我相信,每坚持一天,我就加分一点,他们的责任就多一点,”刘炳华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我要把这件事做得圆满。”
过去一周发生的事,令他看到了希望:浙江叔侄案沉冤得雪,更有一位北京的高层领导亲自打电话到刘炳华家中,告知已收到他寄去的书。刘炳华相信,对方也看到了随信附上的“两梅案”材料。
律师协会老会长王文正则持谨慎乐观态度。他分析说,“两梅案”案情重大、牵涉面广泛,从“两高”往下都有一定责任;从法律上讲,能翻动此案的又只有已做过判定的“两高”,因此局面非常复杂,“政治性、政策性都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