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于VP1和VP2是否表达单一事件的讨论
以下针对相对紧密的“VP1而VP2”格式，讨论VP1和VP2在概念上是否表达单一事件。在讨论之前，我们首先举出一些肯定会被认为是连动式的例子，供下文比较。
《左传》出现了少量由趋向动词参与的连动式，但只有这一类前后项不对称的连动式。如：
（55）冬，杞叔姬卒。来归自杞，故书。（成8）840
后代出现了一般动词也能参与的连动式，都是前后动作紧密相连、中间不能隔断或插入连词的。如：
（56）今我与公饭吃，过犹不及也。（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
（57）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来，忙展开捧着。（《红楼梦·第53回》）
3.1 VP1和VP2之间存在比形式距离复杂的事实距离
由2.1的描写，在那些相对紧密的组合里，VP1和VP2之间也有的近、有的远。如“动作+动作”组合的“稽首而对”和“讨而执之”，“动作+变化”组合的“射而杀之”和“数之以三罪而杀之”。连词“而”标记着VP1和VP2之间形式上的距离，但是它们之间还存在着更复杂的语义距离。
我们推测这是因为在遵循发生顺序的一串事件链当中，识别度较高的事件容易被选择记忆，从而被记录下来，这些事件就显现在外部；相对不重要的事件没有获得足够的注意，在记录时容易被省略，于是隐藏在事件链的内部。“VP1而VP2”格式显现了两个事件，它们分别是事件链上位置相对靠前的一件和位置相对靠后的一件，在现实世界中它们之间的距离可近可远。
下面分别分析VP1和VP2之间事实距离较远的一类，以及VP1和VP2之间事实距离较近的一类。
当VP1和VP2相距较远时，它们之间可以插入其它事件，没有要求VP2要真正紧跟着VP1发生。如：
（58）夷吾不能守，盟[而]行。（僖6）313 [动作+动作]
（59）故子国作乱，谓晋人曰：“与我伐夷[而]取其地。”（庄16）203 [动作+变化]
（60）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僖24）419 [动作+变化]
（61）《大有》去《睽》[而]复，亦其所也。（僖25）432 [变化+变化]
（62）桓子授甲[而]如鲍氏。（昭10）1315 [变化+变化]
（63）山有朽壤[而]崩，可若何？（成5）823 [状态+变化]
例（63）中，山不可能一开始有朽壤就崩塌，“有”和“崩”之间有一个积累朽壤的过程。
例（58）说夷吾和屈人结盟以后出走，在结盟和出走之间，还应该做了许多其它事情，只不过那些事情无关紧要，就不记录了，读者也无从得知。其它几例也是如此。VP1和VP2之间不但没有重叠，VP2的起点离VP1的终点还隔着一段不确定的时间长度。
这段时间长度如果要表示出来，需要时间成分的参与。如：
（64）五年陈将复封，封五十二年[而]遂亡。（昭9）1310
又如：
（65）至，则欿，用牲，加书，征之，[而]骋告公，曰：“大子将为乱，既与楚客盟矣。”（襄26）1118 [动作+动作]
这个事件链中显现的事件数量较多，动词之间互相提供时间参照点，表达的意义更完整。“而”后的“骋告”是两个动作，“骋”和“告”之间的联系，比“骋”和前面动作之间的联系紧密，所以连词用在“骋”的前面而不是后面。比较：
（66）潘党望其尘，使骋[而]告曰：“晋师至矣！”（宣12）738
[动作+动作]
这里没有其它事件影响，“骋”和“告”之间的距离就被标示出来了。在同时显现几个事件时，连词“而”会出现在最需要标示的地方，也就是距离相对远的地方。
当VP1和VP2相距较近时，它们中间不容易插入其它事件，一般可以认为VP2的起点跟在VP1的终点后面，但两个点不重合。VP1和VP2可以都不带宾语。如：
（67）退[而]赋曰：“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適从？”（僖5）304 [变化+动作]
（68）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宣15）764 [动作+变化]
VP1和VP2也可以有相同的宾语。如：
（69）登诸楼车，使呼宋人[而]告之。（宣15）760 [动作+动作]
（70）使行人执榼承饮，造于子重，……（子重）受[而]饮之。（成16）889 [变化+动作]
（71）追[而]得之，囚于齐。（定9）1573 [动作+变化]
（72）景伯揖子赣[而]进之，对曰：“……”（哀15）1693
[动作+变化]
如例（69），“告”一实施，就不用再“呼”了，也必须停止“呼”。VP1和VP2虽然相连续，但不相粘合。VP1的终点必须在VP2的时间范域之外。其它几例也是如此。
VP1和VP2也可以带不同的宾语。如：
（73）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庄10）183 [动作+动作]
（74）子西、孙伯曰：“得臣将死。二臣止之，曰：‘君其将以为戮。’”及连榖[而]死。（僖28）468 [变化+变化]
（75）彘子以为谄，使赵括从[而]更之，曰：“……”（宣12）734 [状态+变化]
（76）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宣14）756 [动作+变化]
（77）冉竖射陈武子，中手，失弓[而]骂。（昭26）1473 [变化+动作]
如例（73），在登车的过程中不能望见远处，“登”这个动作充分完成以后，“望”才能开始。例（75）的状态“从”停止，也就是已经跟上了，才能更正之前说的话。因此，VP2的起点也必须在VP1的时间范域之外。VP1和VP2各自拥有封闭的时间范域，并且设置屏障拒绝对方进入。
比较上节所引连动式“展开捧着”，只要“展开”实施过了，这个状态在“捧着”的时候也一直持续。连动项之间没有这里说的时间屏障，前项的时间可以和后项的时间部分交叠。
可以看到，VP1和VP2始终是独立存在的两个事件。在形式相对紧密的组合当中，不论客观距离较远还是较近，它们都仅仅是依靠连词“而”来凑在一起，并不发生交叉。因此，VP1和VP2不可能在概念上表达一个单一事件。它们之间的距离还具有较大的伸缩性，可以看作是偶然的、没有规定性的联结，不同于结构紧密的连动式。
在相对紧密的“VP1而VP2”格式中，VP1和VP2都可以带上其它附加的句法成分。（魏兆惠2008）如果这个格式表达的是单一事件，那么VP1和VP2应该可以同对方共享各自的附加成分。我们选取位于动词前的否定词和位于动词后的“于+处所”补语来考察，发现VP1前的否定词不能对VP2进行限制，VP2后的“于+处所”补语不能对VP1进行补充。
3.2.1 在VP1前的否定词不能管辖VP2
张敏、李予湘通过古今汉语的比较，验证了Aikhenvald（2006）提出的一条规律：在典型连动型语言里，VP1之前的否定词的辖域可以是VP1或VP2，也可以是二者。但在我们现在讨论的相对紧密的“VP1而VP2”格式中，无法不否定VP1却否定VP2。
否定词如果放在VP1前，一般只能管辖到VP1为止，不能影响VP2。VP1和VP2判然分开。如：
（78）乙丑，赵穿杀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2）662 [否定前:变化+变化]
（79）二子从之，不释皮冠[而]与之言。（襄14）1011 [否定前:动作+状态]
（80）（祁奚）不见叔向[而]归，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襄21）1061 [否定前:变化+变化，动作+动作。]
（81）他日朝，与申叔豫言，弗应[而]退。（襄22）1070 [否定前：动作+变化]
如果没有否定词，VP2应该按照正常程序在VP1完成后发生。但在VP1没有实现的情况下，VP2照样发生。说明VP1和VP2不仅没有相依相存，而且关联度较低。
有时候助动词或副词管辖的是“VP1而VP2”全体。如：
（82）子会而赦有罪，又赏其贤，诸侯其谁不欣焉望楚[而]归之，视远如迩？（昭1）1206 [否定前：动作+变化]
但是这种情况很少见，VP1和VP2往往不能一起被否定。
如果要否定VP2，必须在VP2前面加否定词：
（83）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僖22）397 [否定前：动作+变化]
（84）范宣子假羽毛于齐[而]弗归，齐人始贰。（襄14）1019 [否定前：动作+变化]
典型的连动式因为在概念上表达单一事件，所以VP1和VP2都能代表整体去接受否定。但在《左传》的“VP1而VP2”格式中，即使是在相对最致密的组合“动作+变化”里，VP1和VP2一般只能单独被否定，说明它们不能合成一个整体。
3.2.2 在VP2后的“于+处所”补语不能补充VP1
在“VP1而VP2”格式中，动词后的补语往往由介词带宾语构成。以较常见的“于+处所”为例，在《左传》中我们发现以下三种状况：
第一种，当VP2带“于+处所”补语时，VP1的处所可以不表现出来，但VP1的发生处所往往和VP2不同。如：
（85）风行[而]著于土，故曰其在异国乎！（庄22）224 [动作+动作]
（86）乃奉蔡公，召二子[而]盟于邓，依陈、蔡人以国。（昭13）1345 [动作+动作]
例（85）中，“著”指向的终点是“土”，但“行”没有指向“土”。例（86）中，蔡地人用蔡公的名义，在蔡地召见子干、子皙，然后在邓地会盟。“于邓”只能补充说明“盟”发生的地点，不能确定“召”发生的地点。
有时VP1的发生处所不能确定。如：
（87）闵公之死也，哀姜与知之，故孙于邾。齐人取[而]杀之于夷。（闵2）263 [动作+变化]
这里没有说明齐人在哪里索取回哀姜，但也不能说明是在夷地。
只有极少量的例子是VP1的发生处所和VP2相同的。如：
（88）及河，又使止之，止使者[而]盟于河。（襄27）1128 [变化+动作]
比较上节所引连动式“来归自杞”，“杞”同时是“来”和“归”的起点。《春秋》经文中还有一句“楚屈完来盟于师”，“来”和“盟”也共享地点“师”。而这里的VP2的处所宾语，同VP1关系不大。
第二种，当VP2带“于+处所”补语时，VP1也可以带这样的补语，但两个“于”一定引进不同的处所宾语。如：
（89）夫子受命于朝[而]聘于王。（昭4）1259 [变化+动作]
（90）故和声入于耳[而]藏于心，心亿则乐。（昭21）1424 [变化+动作]
如例（90），“入”指向的终点是“耳”，而“藏”的处所在“心”。两个处所不仅不相交，而且从“耳”到“心”还有一段空间距离。
也就是说，只要VP2带“于+处所”补语，这个处所往往没办法同时容纳VP1的发生。如果要表达VP1和VP2共处一地，就要把由介词引进的处所宾语放在二者中间，也就是由VP1带补语。如：
（91）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僖24）423 [变化+动作]
（92）使疆于江、汝之间[而]还。（哀1）1604 [动作+变化]
这种情况虽然是两个行为的发生地点相同，但也不能理解为在某地做一件事。VP1和VP2不因地点的融合而融合，还是判然等立、互不干扰。即使是VP1带处所补语，有时也不能表示地点的相同。如：
（93）祭仲逆郑子于陈[而]立之。（桓18）153 [变化+变化]
祭仲把郑子从陈国接回本国，再立他为国君。句法手段不能调节VP1和VP2本身的地点差异，不能动摇它们相互独立的格局。
综上可知，在《左传》“VP1而VP2”格式中，形式上相对紧密的VP1和VP2在意义上并不能紧密结合，还是两个独立的事件，没有办法融合起来。2.1提到的形式上相对疏松的VP1和VP2就更不是单一事件了。
参照类型学的标准，连动式在形式上的定义性特征是“两个或多个动词性成分不带任何连接成分而并置”，即组成成分结合紧密，其间的形式距离小；在意义上的定义性特征是“两个或多个动词性成分表示的行为动作被视为一个整合的单一事件”，即组成成分在意义上结合紧密，其间的概念距离小。《左传》的“VP1而VP2”格式都带有连词，在意义上都不能整合成单一事件。两方面都违背连动式的要求。因此，确实应该将其排除在连动式之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