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多人初见,顿生怀疑,以为是冒名顶替的骗子,想唾想骂想扭了胳膊交送到公安机关去。当经介绍,当然他是尴尬,我更拘束,扯谈起来,仍然是因我面红耳赤,口舌木讷,他又将对我的敬意收回去了。我原本是不应该到这个世界上做人的。
娘生我的时候,上边是有一个哥哥,但出生不久就死了。阴阳先生说,我家那面土炕是不宜孩子成活的,生十个八个也会要死的,娘便怀了我在第十月的日子,借居到很远的一个地方的人家生的。于是我生下来,就“男占女位” ,穿花衣服,留黄辫撮,如一根三月的蒜苗。家乡的风俗,孩子难保,要认一个干爹,第二天一早,家人抱着出门,遇张三便张三,遇李四就李四,遇鸡遇狗鸡狗也便算作干亲。没想我的干爸竟是一位旧时的私塾先生,家里有一本《康熙字典》;知道之乎者也,能写铭旌。
我父辈为四,我们有十,再加七个姐妹,乱哄哄在一个补了七个铜钉的大环锅里搅勺把,一九六〇年分家时,人口是二十二个。在那么个贫困年代,大家庭里,斗嘴吵架是少不了的,又都为吃。贾母享有无上权力,四个婶娘( 包括我娘) 形成四个母系,大凡好吃好喝的,各自霸占,抢勺夺铲,吃在碗里盯着锅里,添两桶水熬成的稀饭里煮一碗黄豆,那黄豆在第一遍盛饭中就被捞得一颗不剩。这是和当时公社一样多弊病多穷困的家庭,维持这样的家庭,只能使人变作是狗,是狼,它的崩溃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父亲是一个教师,由小学到高中,他的一生是在由这个学校到那个学校的来回变动中度过的。世事洞明,多少有些迂,对自己、对孩子极其刻苦,对来客却倾囊招待,家里的好吃好喝几乎全让外人享用了,以致在我后来做了作家,每每作品的目录刊登于报纸上,或某某次赴京召开某某会议,他的周围人就向他道贺,讨要请客,他必是少则一斤糖一条烟,大到摆一场酒席。家乡的酒风极盛,一次酒席可喝到十几斤几十斤水酒,结果笑骂哭闹,颠三倒四,将三个五个醉得撂倒,方说出一句话来:今日是喝够了!
这种逢年过节人皆撂倒的酒风,我是自小就反恶的。我不喜欢人多,老是感到孤独,每坐于我家堂屋那高高的石条石阶上,看着远远的疙瘩寨子山顶的白云,就止不住怦怦心跳,不知道那云是什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只很大的鹰在空中盘旋,这飞物是不是也同我一样没有一个比翼的同伴呢?我常常到村口的荷花塘去,看那蓝莹莹的长有艳红尾巴的蜻蜒无声地站在荷叶上。我对这美丽的生灵充满了爱欲,喜欢它那种可人的又悄没声息的样子,用手把它捏住了,那蓝翅就一阵打闪,可怜地挣扎。我立即就放了它,同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