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灵魂的有无
李建辉
灵魂的有无,似乎是个伪问题。《祝福》中的“我”(不等同小说作者鲁迅)面对祥林嫂的追问,最后也用一句“说不清”敷衍了事;他逃跑了,却无法逃脱因此而内心不安的折磨。一个“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似的小人物之死,为什么会让“我”如此内心不安宁呢?这不宁的内心,不正是有灵魂的存在吗?这里,所谓的灵魂,其实是不同的概念:祥林嫂追问的,是指“宗教所信的居于人的身体内主宰躯体的‘精神体’”(见《辞海》);而说小说中的“我”内心不安宁,所表现的灵魂,指的是人的同情心,人的天良。可见,“灵魂”这个词,至少可以表达两个概念:第一,附在人的躯体上作为主宰的一种非物质的东西;第二,同情,天良。
“灵魂的有无”是不是一个伪问题,首先就在于讨论时,对“灵魂”这个概念有没有清晰界定。按照上述第一种的意义来界定,也许有人还会以为这是一个伪问题,因为在他们看来,祥林嫂对灵魂的追问,只是一种迷信。事实上,从这种意义讨论灵魂的有无,在稀缺宗教思想资源的中国,遭到自以为很“唯物”很“科学”的人的不屑,几乎是必然的。这种人的思维模式就是,“唯物”与“唯心”,“科学”与“宗教”,不但对立,而且非此即彼,前者是真的,后者是假的。因此,在此,讨论灵魂的有无,首先就是一个涉及世界本原等的哲学问题。
我的基本观点:世界的本原,是物质抑或意识,这只是认识角度的不同;而科学与宗教对世界的解释,也只是范围不同罢了,前者解释世界的必然性,后者解释世界的偶然性。世界是不是上帝天神创造的,人死之后有没有灵魂,这些超验性的问题,是经验世界的人无法获得答案的。然而,宁可信其是信其有,对其,保持一种敬畏与虔诚,就是一种宗教精神,而决不是迷信。
宗教与迷信共同点是都不否定灵魂天神的存在,但两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宗教是一种超越世俗功利的生命境界,是人生的大智慧;而迷信只是一种获取超额的世俗功利的生命企图,是生存的小聪明。由此,就不难理解,中国社会为什么虽然稀缺终极关怀的宗教精神,却盛行着求禄祈福的各种迷信了。
相信灵魂的存在,也就是相信有个天神在彼岸等待;有限的生命,可以在那里获得永恒,今生活着也因有了终极目标而有意义。没有终极目标的人生是无意义的,一切将随着“死”而变为虚无。一些不信灵魂不信天神的“唯物”者,往往因不想“死”后而浅薄浮躁:人生一世,吃穿二字;生时就穷奢极欲,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我想,宗教劝善的道德意义,就在于通过灵魂天神来帮助人不断地超越今生的世俗功利,用彼岸的阳光温暖此岸苍凉的心灵;也就说,让人过上一种有敬畏有虔诚的灵魂生活。
灵魂生活不只是一种精神生活,因为,在充斥“唯物”“科学”的社会里,不少的人的精神生活,也仅仅是世俗的名利虚荣。前不久,四川大地震,猛然间,让一度狂妄的国人意识到了人的渺小、生命的脆弱、“天地”的不可战胜;人的天性被激发出来,大量的善行善举,确实感天动地。物伤其类的天性,在援救灾民的同时,也拯救着自己的灵魂。然而,善款排行榜之类彰显世俗虚名的炒作,让那种原本私人化的灵魂生活,异化成了满足虚荣甚至征服他人做强自己的“竞争”;没有灵魂的关照,行善的义举,就这样异化为一种“道德”绑架的邪恶。
把满足虚荣或张扬自我当成精神生活的人,自然比唯利是图的“唯物”主义者要“高尚”些,但比起那些默默行善的人,就缺少了一种灵魂的自觉。他们行善时,没有世俗名利的考量,只求心灵的安宁。这种灵魂的自觉,使人在世俗生活中,表现为一种法律上的敬畏和道德上的虔诚。无论有无警察,只要看见红灯,就会停下匆忙的脚步;不管有无回报,见到弱者,只要可能,就会伸出热情的双手:如此的敬畏和虔诚只为满足灵魂生活的需要。
这里的“灵魂”,指的是人的天性、天良。所谓“天”,就是“自然的”“原本的”,强调“性”“良”的与天俱来;它超越人的“教育”,又最容易被这种裹挟着世俗名利的“教育”所遮蔽。儒学所谓的“人之初,性本善”,和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所论述的“同情”“德性”,也都强调了这种“灵魂”自然天成的特点。经济的发展,市场的繁荣,给我们带来空前的物质享受的同时,也让不少人精神的空虚,灵魂的麻木。世风日下的哀叹里,交织着生存环境日益恶化的焦虑;人心不古的抱怨中,又蕴含着真诚守望回归自然的热望。此时,最需要我们拂去满身世俗功利的喧嚣尘埃,让自己的灵魂在宁静中觉醒起来。
一些不屑灵魂生活的“唯物”者,其实,也信灵魂及其相关的“天神”,只是“天神”成了他们谋求“伟大”功利的工具。他“坐天下”时,就自封为“天子”“红太阳”,当遭到底层的反抗时,他就谴责这是“无法无天”;全然忘记了当年“打天下”时,自己同样如此的“无法无天”,不同的就是,当时他打的是“替天行道”的旗号,或者把帮着“挖大山”的“愚公”们尊为“上帝”。可见,灵魂生活中的敬畏和虔诚,作为一种社会法律道德的力量,它制约的只是自己;如果用此去制约别人,那就是恐吓和欺骗。“唯物”者把灵魂天神工具化的行为本身,就是对灵魂的践踏对天神的亵渎。
灵魂天神是超世俗超人类的,正因如此,在灵魂天神面前,每个人不但会感到生命的渺小,而且还可以看到生命价值的平等。尽管,每个生命的境遇有所不同,甚至天赋资质也千差万别,但面对“天地”,我们不是同样的渺小,同样的有限,同样的从她哪里来,最终同样要回到她哪里去吗?“上帝是公平的”,此话,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就是真理。
灵魂的有无是一个真命题,因为,灵魂概念的建立,有利于建立人人平等的观念,而这种观念的建立,才能消解那种对“强人”“伟人”的崇拜感和自以为“精英”“高尚”的优越感,消除人与人之间的歧视,最终消灭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野蛮。敬畏而虔诚地过一种灵魂生活,人才能获得终极关怀,才能克服人生短暂而引发的浅薄浮躁,才能让人性的光辉照亮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才有利于我们构建一个平等而多元的和谐社会。只有在这样的社会里,《祝福》中祥林嫂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我”们才可以摆脱灵魂拷打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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