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日，我陪着高一新生来到广东省消防总队教导大队，该大队的训练基地建在花都市西郊。一进大门，我不但被前来迎接的教官的热情所感动，而且被军营中那种特殊的气氛所震撼。大门里隔这一个标准的足球场，有一栋五层的楼房，楼顶上那“听党指挥，服务人民，英勇善战”十二个鲜红的大字，深深地吸引了我，尤其是“听党指挥”这四个字，仿佛化作了训练场上严厉的命令声，让人立刻就能清醒地意识到“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还没有来得及把行李放进住处，学生就被教官带进的训练场。记起了在离开学校出发前，一位前来送别女儿的母亲的反复叮嘱，我便急忙对我班的教官说明这位女生的情况，可是教官却转过一张严肃的脸，回给了我一个含义模糊的“哦”字，于是，这教官便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两个字：“无情”。
学生在烈日里走正步的时候，作为班主任的我却坐在阴凉处陪着。眼里晃动的总是教官那张凶巴巴的黑脸和四十一个孩子被热气蒸烤得发软的身影；耳里充斥的除了那机械的脚步声，就是教官那几乎嘶哑的咆哮；还有连吃饭都变成了机器的能料补给，不准有任何言语声响。于是，我心中渐渐的生长出一个念头：军训，其实就是“去人性化”。随着这个念头的产生，一个更大疑问产生了：军队本质上就是国家机器，作为维护国家主权和社会安定的工具，它自然需要“去人性化”，可是教育的本质就是“育人”，就是要培养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让人性在教育中得到不断地提升；既然如此，在“以人为本”的学校，为什么要把学生弄来军训“去人性化”呢？
没有容我多想，那位开始就想通过母亲说情逃避而最后又被我说服才勉强来军训的女生，从队列里退出来了；当然，她有很正当的理由，而我对此还给予了充分的理解。我“人性化”的言说似乎也打动了那位“无情”的教官，他同意这位临阵脱逃的女生请假坐在一边休息。
下午出乎我意外，“无情”的教官建议我干脆让家长把这位请假的女生接走，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教官的这个建议实质是对“逃兵”的抛弃。更没想到的是，我的“人性化”助长这位“逃兵”的娇气。她先一味强调自己的生理毛病给训练带来的不方便，但当答应让她到空调房里做《军训简报》的文字工作后，她也还是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尽管这样的安排，当时让她的母亲也感动得在电话那头不断地道谢，可是这个“逃兵”身上的娇气还是迫使她没过一小时又来向我求情；除了不断流泪，她只在反复为自己的逃避讲一大堆没有道理的道理。
一开始，我还被她的泪水“人性化”了，可她那一大堆没有道理的道理，却慢慢使我发觉，我所谓的“人性化”，在这样的情境中，本质上就是对推卸责任的惰性的放纵，因此，我开始也变得“无情”起来了。我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你可以流泪，也可以如此“讲理”，但今天，你就是不能回家！没想到，我这么“无情”之后，这位女生便乖乖地留下来了，再也没来啰嗦，第二天，照常跟在训练的队伍后，并坚持到训练结束。最后，她表示：要感谢教官和班主任的“无情”，让她最终战胜了自己的软弱，获得了一次磨练意志的机会。
这一正一反的意外，尤其是这位女生的感悟，让我忽然找到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心间的疑问的答案——真正的人性，应该由“感情”“理智”“意志”构成，如果把人比作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的话，那么“情感”是动力，“理智”是方向盘，而“意志”则是制动装置；很难想象一辆没有制动装置的汽车，如何高速行驶。同样缺乏意志，人还能够成其人吗？比起那些社会精英，我们常人缺的不是激情，更不是天赋才智，缺的仅仅就是意志力，尤其是未成年的中学生更是如此。因此，军训所谓的“去人性化”，就是对学生意志的磨砺，这也正是“育人”的有机组成部分。
2
尽管可以把军训的“去人性化”理解为对人的意志力的磨炼，但是这种被学生称为“魔鬼”“地狱”般的训练，还是让我担心学生的承受能力。那天下午，烈日炎炎，学生在教官的训斥中，走正步，喊口号。按照我的标准，学生的步伐很整齐，口号也喊得很响亮，可是教官却不以为然。一遍遍地呵斥学生重来，罚学生抱头蛙跳之后，又罚学生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做俯卧撑。陪在一旁的我，目睹这样的情景，真担心这群深受“压迫”的青年会集体反抗起来。
然而，我的担心完全多余。在这群受训的青年学生作为作业上交的日记中，我没有发现一句发泄对“压迫”者不满的话。他们几乎同时都在日记中进行深刻的反省，认为受到惩罚只能怪自己训练得没有达到教官的要求，而且以为，如此的惩罚，有利于克服自己的软弱娇气，增强意志力。
一开始，我还真被学生如此单纯的思想所感动，以为“去人性化”的军训，确实还可以培养一种深刻反省的精神，强化超越自我的能力，促进社会和谐的构建。可是当我企图用自己这份感动去感动其他教师的时候，却遭到不屑；一个多年陪军训的教师质问我：分明知道所谓的“日记”就是写给老师看的，学生能真实地表达真实的内心吗？
我喜欢用善意推测自己的学生，因此，对如此质疑者的心态反而有了不善意的猜度。然而，那位先前企图逃避军训的女生，就在日记中表达这样的意思：当日记变成了公开展览的作业时，它也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日记了；强迫学生写这样的日记，其实就是对学生私人生活的粗暴干预，破坏了个人灵魂生活的经营。诚然，一个私人生活得不到保护尊重的社会，很可能变成浮躁甚至邪恶的社会；因为，人没有一种自我修复的场所，人的灵魂也失去了栖息之地。
退一步说，即使学生的反省是真诚的，那么，也说明如此“去人性化”的军训，很可能训练一种毫无理性思考只有绝对服从的奴性。这大概与现代的教育的要培养独立思考、勇于怀疑、敢于创新的“育人”目标背道而驰了吧。这一推测，被我一个小小的试验证明了。
军训休息时，我走到同学中间去，问那四句让大家嗓子都喊沙哑了的口号有什么不妥时，被问的学生只能重复一遍口号：四班四班，猛虎下山；勇者不怕，军营称霸。没有感到“称霸”一词与今天和谐世界的构建格格不入，更不知道，在奥运圣火传遍世界各地的时候，国际社会的话语体系里，“称霸”是一个多么令人忌讳的词汇。
犹豫了一阵之后，我还是走到教官面前，建议将班级口号最后两句改为“火海敢闯，刀山敢攀”。但对面前这位威武高大且一脸自负的教官，我还没敢直白地说“称霸”一词的思想观念上的不妥，也没有说如此修改的目的是要淡化那种不可一世的骄横霸气强调一种不畏艰险的精神；我只是用商量的口气说：“闯”、“攀”与前面两句中的“班”、“山”同韵，喊起来可能会更顺口吧。教官斜了我一眼，没有吭声走开了。最后，会操比赛，这“称霸”口号还是被喊得震天动地；整齐的步伐，响亮的口号，终于让教官那张紧绷的脸松弛下来，挂起了一丝微笑。我们班获得了比赛第一名，但这没有悬念的获奖，并没有给我这个班主任带了多少光荣，我心中却只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3
“去人性化”的军训对自己个人而言，也存在有两个完全相反的结果：既可以磨练克服困难、承受挫折的意志力；也可能让独特的思考力在绝对服从中丧失，而思维的惰性的养成，又将生长出与现代公民意识相反的臣民的奴性。更可怕的是，这种“去人性化”的军训，如果仅仅针对他人或群体的话，则将极大地刺激有权者的征服欲，强化权力的专制性；毕竟中国悠久的强权专制传统，将为这种军训的“去人性化”提供深厚的文化土壤。
在二班的那位教官身上，我就很清楚地看见了这种“去人性化”的军训，为这位年轻的教官一逞强权之欲，尽显专制之态，提供了怎样的便利。
个子很高的他，显得比较瘦弱，一脸的不屑，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他走起路来，不像一般的教官昂首挺胸，即便站在学生面前，他也喜欢歪着一个脑袋，斜着眼睛。如果让他穿上我们的校服，那就是一个典型的令老师头痛的“差生”形象。也许当年升学落榜的打击，让他对眼前这一班考取了名校的高中生，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报复心理，要不很难理解他为什么总喜欢戏弄二班这四十六位新生呢。
训练了一段时间，其他班的同学都开始原地休息，他便问道：累不累？学生答：累。可他突然把嗓门提高八度：累不累？这回学生面面相觑不知教官究竟要怎样回答，犹豫了片刻，队伍里传来很不由衷的回答：不累。这时，他才咧着嘴说：既然不累，那，你们就接着练吧；立正，全部给我站直！说罢，他独自走到一旁的树阴下，歪着身子靠在树干上，一边喝水，一边斜着眼睛看；那得意的神情，仿佛一个遭到老师奚落的“差生”，找到机会把那些得到老师赏识的同学教训了一番之后的神气一样。
有些胆大的学生看着自己教官如此德性，也斜着眼，嘴角上还挂起了不屑的嘲笑；队列中“扑哧”的笑声很意外地敲击了年轻教官的耳膜，刚刚还在享受耍权威带来的快感的他被激怒了。他快步在到队列前，扯起嗓门囔道：你们笑吧，笑吧；统统有，趴下，每人跟我做二十个俯卧撑，我看你笑还是哭！这位教官确实把军训中拥有的命令权发挥到了极致，不久好几个女生就被整哭了。一边陪着的班主任，这才不得不上前把那位不断耸动肩膀的女生从暴烈的太阳下救护出来。受屈的女孩不敢反抗，只能让满心的委屈化着一阵阵滂沱的泪雨。
面对军训场上的这一幕，该批评受训者缺乏意志力呢，还是指责发号施令者缺乏人性？作为班主任的教师，此时此刻，只有默默给痛哭中的学生递上洁白的纸巾，把“育人”的理念，渗透在这样的一个个为学生服务的细节中。
“去人性化”，那么，何为“人性”？深究起来，这也许是一个复杂问题，但最浅显的理解，我们还是有一个基本的共识：人性，即人区别与动物的基本特点，这就是人有理性有德性乃至有灵魂。有理性，就应该有是非荣辱的基本判断力；有德性，就应该有对同类喜怒哀乐的同情感，能将心比心；有灵魂，就不应该逞强使权，在别人被征服的痛苦中获取浅薄的虚荣快感，而应该能把自己人生的幸福快乐建立在对理想对信仰的不断追求之中。这样的“人性”怎么可以“去”掉。
当然“人性”中还包括人的弱点：懒惰、嫉妒、短见、自私等。如果说“去人性化”，就是要不断克服这样的人性弱点，那么，军训确实就具有了磨炼人的意志力培养关心他人的精神的积极意义。但是如果把军训的目标仅仅锁定在“听……指挥”之内，强化受训者绝对服从的工具性，以便有权者的“管理”，那么，所谓的“去人性化”，就必然会把人性中的理性德性乃至灵性“去”掉了；倘若如此，那无论对个人，还对社会都将是悲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