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不“枉然”
——听黄朝晖老师的诗歌鉴赏课有感
李建辉
“惘然”是李商隐无题诗《锦瑟》的压轴词,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意思是“失意的样子;心里好像失掉了什么东西的样子:惘然若失。”(见该词典第1303页)但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中,其含义就不是那么了然。面对这样一首令人“惘然”的诗,教师应该怎样带领学生进行鉴赏呢?听完黄老师的这节课,我对此问题,也许还有“惘然”,但却不感到“枉然”了,因为获得的启示颇多。
黄老师的课主要环节有三。
1 由诗歌名句导入,介绍诗人生平。教师以李商隐的人生尤其是爱情经历为线索,把学生以前学过的或即将要学的诗歌串联起来,让学生在有趣的故事中,知道了诗人原来是一个“旷代情种”。这不但让学生把有关李商隐的文学知识构建成一定系统,而且为下面品读本节课要讲读的《锦瑟》,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背景,为整个课堂营造一种特殊氛围。
2《锦瑟》变形改作鉴赏。教师先展示了王蒙及自己的“改作”如下:
锦瑟蝴蝶已惘然,无端珠玉成华弦。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日有一弦生一柱,当时沧海五十年。月明可待蓝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鹃。
杜鹃、明月、蝴蝶,成无端惘然追忆。日暖蓝田晓梦,春心迷,沧海生玉烟。托此情,思锦瑟,可待庄生望帝。当时一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泪,华年已。
此情无端,月明日暖,只是庄生晓梦已惘然。望帝春心,一弦一柱,生成珠泪思玉烟。追忆当时蝴蝶锦瑟,沧海蓝田,可待有五十弦,迷华年,托杜鹃
接着让学生品读比较,其目的,大概要让学生明白,诗歌的意想物不变,其营造的意境变化也会不大。
3 “品诗歌,编故事”。教师先为学生设定了如下的情境:
在情人节这天,四位女士分别收到ABCD四位男士的玫瑰花,花中各附有两句诗,分别是《锦瑟》中的一联:A.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B.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C.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D.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接着提出如下三个要求:
1.解释诗句; 2.猜测男士们想借诗句表达什么; 3.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然后让学生分成四组开始“品诗歌,编故事”的活动。
这三个环节,先是宏观论诗,温故知新;接着微观改诗,学而知困;最后情境用诗,自主创新。虽然没有正面对“迷惘”的原诗,作出一元化解读,却让学生反复诵读感悟中“心有灵犀”了,到最后教师“一点”,课堂就活跃起来,“品诗歌,编故事”便成本节课的高潮。
在最后环节里,我私下里想,这四联诗,要让我来编故事,那很难用到原诗的首联与尾联。可出乎我意外,被点化后的学生,却个个灵光闪现。首先站起来的那位女生,用的就是首联。她说:故事的男女主角原先是音乐学院的同学,并且相恋了,可是后来男生出国留学去了,若干年后,他找到了当年的女友,在送玫瑰的同时,就附上了这两句诗,意思是说:当年相爱似乎没有理由,但却很有缘,因此,分别多年,我年年月月都会思念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接下来的同学又用到了尾联;讲故事的神情投入,听故事的忍俊不禁。高中课堂上,学生有如此热烈气氛,让我惊叹。
黄老师如此一反常规正面解读的教学设计,充分调动学生的积累和运用知识进行大胆创造的热情,非常有效地训练了学生的联想想象能力,而这种能力还不仅仅是诗句鉴赏的能力。这不能不说,学生课堂上的创作的灵气,很大程度正是缘自教师如此灵气的教学设计。
黄老师这节课,信息量不可谓不大。从李商隐的初恋到其晚年的潦倒;从爱情故事到政治事故;从学生已经学过的《夜雨寄北》到高二即将要学的《无题》;从课内的原诗,到课外王蒙的“改诗”以及北大教室的“哭诗”: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都是围绕着诗人的爱情,围绕着诗人哀怨失落惘然的《锦瑟》。全部的信息也都为了激活课堂,让学生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对这首“惘然”的诗,心有所悟,并能一定程度地内化成自己的言语能力,使教学的重点真正落到学生的“学”这一点上。
坦白地说:黄老师教学语言并不华丽,教学环节也还欠流畅,但教学行为追求教学实效的目标是清晰的;没有吸引眼球的花架子,甚至不追求课堂结构的完美,下课铃一响,尽管课堂正处高潮,精彩纷呈,但他却一声口令,公开课也就戛然而止了,确实留下不少遗憾。然而只有这样的课,才更显其常规课的原生态,教师没有去刻意展现自己的精彩,课堂上他才与学生有了真正的互动,并在互动中有了新知识新思想的自然生成。
能如此“公开”,我想,首先就是,黄老师恪守了课堂教学的一个基本原则:学生为主体。这表现了他教学思想的解放,既不为教师权威所蛊惑,也不为应试功利所左右;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否则,如此的鉴赏课,就很容易让学生在惊叹教师的高水平的同时,徒生不少自卑。“惘然”的诗似乎可以让高水平教师讲得“明明白白”了,但同样也可能让学生听得“糊糊涂涂”,少数几个不至于“云里雾里”的学生,也许除了变得眼高手低外,其他可能都是“枉然”。
显然,这节课的课前准备是充分的,而且黄老师还非常认真地“备”了学生;尽管如此,但对学生的情况还是有估计不准之处。三个主要的教学环节,分别占有课时14、15、11分钟;其中“改诗”比较鉴赏的环节占有的时间最多,而让学生讨论诸如“你感觉这些诗的意境有什么不同”的玄虚的问题,没有多少实效。如果能把这些时间节约出来,学生就能更充分地“品诗歌编故事”,进而收获更多创作成功的喜悦。
如果教师对原诗能够做些基本解读,那么,学生运用诗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集中在比较直白的首尾两联。黄老师几乎没有对原诗作正面解读,大概以为《锦瑟》是“千古之谜”,讲了“惘然”,也“枉然”吧。这里可能有个问题:所谓的“千古之谜”是否就是一般意义上的“诗无达诂”呢?我以为,这是两个不同范畴的问题:前者是一个事实真相的问题,后者则是价值多元的问题。《锦瑟》所谓的“惘然”只是诗人原本的寄意不明,诗人原本是抒发政治的失意,还是表达爱情的伤感,读者很难从原诗获得确切的解释;所谓“千古之谜”,就是对这个历史真相的追究。但鉴赏诗歌,本身就是鉴赏者的再创造的活动;“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鉴赏者主动参与创造的结果,与莎士比亚创作的初衷是两回事。
一般地说,既然是鉴赏,就不必拘泥原作者的本义了。王昌龄的《从军行(之四)》最后两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是表达誓死杀敌的决心,还是抱怨战争的没完没了?单就诗作看,都讲得通:按照“决心”说,这就是一首英雄主义的诗歌,讴歌大无畏的爱国主义精神;若按照“抱怨”说,这就是一首反战诗,控诉统治者穷兵黩武的罪恶。但诗人愿意到底是那种呢?这没有关系,读诗的人没有必要去过多追究,只要“于我心有戚戚”就行,这毕竟是不是科学,文学欣赏本来就是要多元,需要丰富多彩。特殊地说,艺术形象总是大于作者读者思想的,形象(意境)一旦创作出来后,其蕴含的思想必然要超越创作者原有的思想,经典尤其如此;而越是经典就越具有“惘然”性,犹如维纳斯的断臂一样:“那失去了的双臂正浓浓地散发着一种难以准确描绘的神秘气氛,或者可以说,正深深地孕育着具有多种多样可能性的生命之梦。”
尽管《锦瑟》中间两联用典多,意象叠加,但从特定的角度,诗句应该是通畅的。如果设定它为爱情诗,那么“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意思就很明确:我不会像庄生那样“忘情”,迷失自我,只会像杜宇那样执着专情,即便含冤而死,也要通过杜鹃向世人表达我对爱的坚贞。同样“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意思也很清楚:在这明月当空的夜晚,我只能像鲛人那样,为美好的往事伤心落泪,这伤感的泪啊,就是那亮晶晶的珠子;心里明白,与你相聚的欢愉,只能是可望不可及的美好想象而已。有了如此的基本解读,我想,学生们所编的情人节送玫瑰的故事就会有更多的空间。
当然,《锦瑟》创造的意境本身是凄迷朦胧的,所谓“惘然”,不但说心中有所失,而且所失的究竟是什么,也说不清,甚至连失去的东西当初事实上是否真正属于自己,也很难断定。假定这爱情的伤感,那么,那个心仪的爱人,可能只是诗作主人公暗恋的对象,事实上,对方未必钟情自己,因此,诗人才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难言苦衷。不过,这只是一种假定,真相如何,自然是“千古之谜”。然而,对这“千古之谜”,探索一番,即便最后仍然很迷茫,甚至更“惘然”,那也不能否定,探索的过程,成就了探寻者人生的意义,丰富了他的美感,提升了他的文化品位。从这个意义上说,“惘然”一阵,也不“枉然”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