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逸,还是堕落?
纠结的心,撞上如此的壮观,不知是有了几分释然,还是顿时变得麻木?这些刚刚结束高考的孩子也许有着我同样纠结的心,此时,他们在干什么?撕书的纸片在空中飞舞,那是心的飘逸,还是堕落?








面对如此的壮观,我没有资格说,这是压抑的青春反叛;更没有资格说,这是90后生命的堕落;我此时只能说,学生在高考结束一刻就如此迅速地将书本变成雪片似的废纸,无疑是对教师的最无情的嘲讽,而作为一个教师,我为此感到无比的羞愧和耻辱。我追问:孩子们为什么如此仇恨书本?是谁制造了孩子对书本的仇恨?一个仇恨书本的民族还能腾飞吗?
这样的追问,并非此时才有了;其实,它一直纠结着我的心。
孩子们为什么如此仇恨书本?这是怎样的书本?即将进入高三的教学,在办公室,我就时不时地遭遇书贩的热心推销。面对我冷漠的反应,书贩便推起一脸的笑,神神秘秘对我说:老师,我可以给您两成的回扣。实在被缠得没办法,我就说:我只是个农民工的教师,明年学校聘不聘我还不知道哩;你还是直接找学校资料室的老师吧。当把他送上的书推回去时,他又很谦卑地说:书就放在您这吧,请您抽空看看,多提宝贵意见。如此这般,热心赠送的书本一层层堆积起来,到现在高二课程还没结束,这“高考指南”之类的书本,就足有一尺多高了。书本的编者一个个都声称“名师点金”。什么名师,像我这样的教师,也时不时接到编这类书本的邀请,只是本人还有自知之明,没敢去赚这种非分的名利。
心想,我一门课程就有这么多书,就选其中一本,认真阅读并完成其中的习题,那也得耗去我多少生命啊。而高三的孩子却要面对六门课程呢?如果遇到工作特别主动积极的教师,显然不会满足只订一本资料,至少还会通过网络等渠道搜寻更多的“套餐”“小灶”给孩子,以创造其高考竞争的优势。如此的书本,如此的教师,能让高三孩子带去什么?这是很容易想象的。
虽然“乐学”的口号,也不时在校园里响起,但是从家长到教师乃至学生自己似乎都坚信“考分就是硬道理”,到了高三,“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就更是理所当然的了。在校园的文化墙上,也不难发现“闻鸡起舞”“程门立雪”“悬梁刺股”的典故;如此的文化传统中,书本作为功利的敲门砖,时时敲打的还有孩子稚嫩的心灵,带去的自然是读书的痛苦,能不让失去童年快乐与青春浪漫的学生们痛恨吗?
读书是痛苦的,似乎就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传统;而在现实的教育中,教师往往又被激励成了制造读书痛苦的能工巧匠。在一个家庭似乎非常重视教育的国度里,整个社会却非常轻贱教育,尤其是基础教育,中小学教师的从业者,本身都是社会的弱者。难以维持尊严的物质福利无法吸引精英,只能收编我辈这等无德无能又很无奈的人;当做教师成为一种失败的人生选择时,就难避免我辈要在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学生身上寻找成功的快感了。因此,体罚心罚,把学生视为展示教师精彩的道具,当作教师获取名利的工具,这就成为今天中国校园里并不少见的现象了。
教书育人本是一门需要大智慧与大爱心的事业,可不具备这等素质的我辈,却还能担当如此神圣的工作,完全幸亏中国教育有了产业化,有了应试的盛行。因此,教育变成了一个个工程,教师成了生产线上加班加点的工人,而学生则成了彰显学校和教师加工能力的产品;当书本成为一个个模具时,教师的工作就简化成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往模具中挤压。既然是产业,当然要追求规模效应,“做强做大”就理直气壮了,一个教室关押着五六十乃至上百个孩子;当学校成了集中营时,教师的工作又简化成,整天瞪着一双警惕眼睛,把天真烂漫的孩子视为小偷甚至罪犯。
至此,是谁制造了孩子对书本的仇恨?答案不是很清楚吗?也许有人会反驳道:教师也很无辜,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这个无良的社会。这样归因,无疑深刻,然而当把罪责推向给抽象的社会时,人人都无辜,谁也没有罪责了;犹如文革的罪孽那样,就是那么一个伟人,外加那个所谓的四人帮。社会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的,就算追责那些不读书没文化的“肉食者”,但他们一个个不都是从小接受教师“教育”而走出校园的吗?作为一个校园的教师,我敢说自己没制造读书痛苦,没有制造学生对书本的仇恨吗?我不敢。我的纠结也在于此。我曾大言不惭的宣称:我从事教学的最高理想,就是能让学生因为我而喜欢读书,至少不会因为我而讨厌读书。可现在,我犹豫了,心虚了。
尽管高一高二,我还能抵挡应试教育对孩子的折腾,为保护孩子的学习乐趣,我千方百计地启发思维,让孩子在学习中享受思考的快乐。讲唐诗宋词,读《论语》《史记》,我与孩子一道质疑反思经典,在批判中感受提升的乐趣。然而活跃的思维,批判的精神,在寻找标准答案的考试中往往成为一种丢分的能力。还有,痛恨应试教育的孩子,却有应试心理定势,以为不下题海就捞不到考分的鱼。殊不知,语文学科与其它学科的最大不同:语文(听说读写)能力,不能依靠做试卷式练习;要真正提高语文能力,有效的途径,应该是作为一种享受生活方式的日常的读书学习。可到了高三,孩子总是“超常”地啃那么多的“高考指南”,哪有日常的功夫读“闲书”呢?课堂上,如果不按照考纲考点讲些解题思路之类,他们就觉得没有意义,可重复地讲应考“有用”的方法,又会把一篇好端端的文奔肢解得毫无情趣,而且学生同样会感到乏味。我该怎么办?这令我纠结啊!
我是一个俗人,我无法挣脱既得利益集团对教育的绑架,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敢推卸自己制造仇恨的罪责。因此,一方面我理解甚至支持学生撕掉那些绑架自己心灵的书本;另一方面,我又要疾呼:无任怎样的书本,都不应该仇恨,仇恨书本的民族是难以腾飞的。那些在空中翻飞的纸片,倘若是决绝追名逐利的零和游戏的布告;那么,它们自然是青春的飘逸;如果只是积蓄心头的读书的痛恨快意于片刻的撕书暴行,并张扬着对书本的鄙视,那么,那些纷纷坠落于地的纸片,也许就预示着一个个灵魂的堕落。从我做起,“知其不可而为之”地挣脱,即便不能让自己生命飘逸,至少也可以避免灵魂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