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不敢说的话

——致J老师

J老师：

你好。你的第一堂课，给我的冲击极大，以致让我一直迟迟不敢说话。

为什么说冲击极大呢？一方面，没有想到，你一个新来的老师，居然有如此扎实的功底；无论对文本的挖掘，还是对课程的把握，都出乎我的意外，老实说，近年来我还很少听到这样纯粹的语文课。另一方面，如此有功底有思想的教师，也没能超越语文课中被当局设置的意识形态的藩篱。

于是我内心很矛盾：单就语文课而言，不能不说这是一节成功的课，可是就这节产生的效果而言，我又有颇多忧虑。在没有后来与你的交往之前，我不敢对你说，我不喜欢岳飞的《满江红》这样的文本，甚至以为这种文本选入语文课本是一种思想强暴；这样的话，我怎么敢公开说呢？

看得出，你是一个不甘心做文字搬运工的人，否则，我也不要等到今天才向你开口。（当然，我此时也不是一点担心也没有，毕竟前不久，自己很坦率的与一位年轻教师交流之后，我的“偏激”遭到了一次大字报似的回击；这让我心有余悸。）

下面我就结合这节课，从两个方面谈谈。

第一，为什么说你语文功底扎实？

首先，这节语文课，尽管教的是这样的文本，但你还是很好地凸显了语文课的特色。三个教学环节（朗读，鉴赏，改写）都紧扣了听说读写的基本能力训练。其次，你充分调动学生的主动性，课堂互动比较好，表现了较为先进的教学理念与组织教学的能力。再次，你对文本有深入思考（从三份阅读材料中可以看出），并引导学生对同一问题展开多元的讨论；这在今天中国的语文课堂上更显得难能可贵。

第二，我为什么不喜欢岳飞的《满江红》？

因为这首词洋溢的是忠君爱国的民族激情，我认为，它对今天中国社会稀缺的公民意识的培养，必将产生负面作用。语文课本之所以选入这首词，目的大概也就是要激发学生的民族感情或者说爱国激情，而事实上，即便像你这样颇有思想的教师，也很难跳出政治教化的窠臼。

比如这节课一个很中心的环节，就是鉴赏语言。鉴赏语言一般有三个层次：第一，联想想象语言刻画状写的形象画面情境等；第二，推断形象画面情境中所隐含的思想情感；第三，分析归纳语言的表达技巧及效果。可你这节的鉴赏语言，重点在第二层次上，这固然很能突出语文课的人文性，也就必然要突出忠君爱国的激情。尽管教师可以把“朝天阙”的忠君与爱国民族感情分离出來，但即便就是所谓的爱国激情，我想，对于今天孩子也有害的。

首先，“国家”（“朝廷”“天下”）在中国社会的话语中，是非常模糊的概念。“国家”是抽象的，它的载体是政府（朝廷），是权力（皇帝），因此“爱国”，就很容易变成了爱政府，爱权力。而且在“忠孝”不能两全的历史中，牺牲“孝”而成全“忠”，又往往被视为一种道德高尚；这便为今天中国社会，公权的推土机大肆拆迁民宅的“壮举”提供了道义的凭依。在“公权存在的意义就是最大限度的保护私权”的常识还远没有成为常识的臣民社会中，所谓的“爱国主义”的教育，本质上就是对公民意识的打压。多少唱着爱国主义赞歌却干着损害公众坏事的人和事，我们几乎都熟视无睹了。生活在如此的现实中，接受如此的“爱国主义”教育，最多将培养出这样的北大女生：当年在质问克林顿时，“澎湃着我的中国心”；如今却拿着绿卡，做起美国佬的老婆来了。更为严重的是，这样的伪善又将侵蚀社会诚信的基础，更何况让孩子来接受这种伪善呢？

其次，充满激情的文本，对于缺乏理性的孩子，是火上浇油。少男少女正是激情燃烧的年代，怎样教会孩子理性思考是语文课落实人文精神更为重要的方面。本来我们就是一个理性精神严重匮乏的民族，如今价值信仰体系远没有建立起来，“唯物主义”引领着浮躁的国人“奔小康”，而孩子们自然也都“跟着感觉走”， 哼着“只要曾经拥有，那管它天长地久”的流行曲。在这样的情况下，再用这样充溢着道德激情的文本来教育孩子，他们能不慷慨激昂地抢占道义制高点，以为正义在手，俨然是“替天行道”的英雄，“该出手时就出手”了。如今中国社会的暴力血腥，难道不是发端校园，发端这些没有理性支撑的爱恨情仇吗？

虽然不应苛求古人，但引导学生反思一下当年的英雄壮举，也不无意义的。假如多有些理性的思考，少一些激情澎湃，岳飞也不难发现真正出卖民族的是谁，犯得着对一个没有诚信的朝廷尽忠送死吗？事实也无情地说明，执着的“忠诚”，让岳飞失去的“不愁没柴烧”的“青山”，仅仅只成就了另一座“有幸埋忠骨”的“青山”罢了。对此，今天的孩子，应该想到：对于任何朝代的子民而已，“亡，百姓苦，兴，百姓苦”啊；没有人权的国民，充其量只是示众的材料与看客，始终也走不出鲁迅先生概括的那两个奴隶时代：“做稳”和“想做而做不得”。

还有，岳飞之所以成为民族英雄，恰恰是我们民族匮乏岳飞那种人格气节。在我们民族苦难的历史上，文明的汉民族为什么屡屡被野蛮的民族所吞没？农耕的汉民族为什么屡屡要做骑马民族的亡国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可能恰恰是我们汉民族文化中的所谓英雄情结所致啊。腐败无能的统治者塑造一个个民族的英雄，一方面含有忽悠子民替自己的受难的因子，另一方面，那种看似颇具道德感召了的英雄气慨，本质上不屑的却是对不确定世界的敬畏，尤其是对每一个具体的生命的敬畏。一个视生命如草芥的民族，总是让无数的鲜活生命争做改朝换代的僵硬工具，无数的头颅和喷涌的热血，演绎的只是一个个成王败寇的故事。在唱响民族英雄赞歌主旋律的同时，局限世俗功利的价值取向，又繁殖着一代又一代的汉奸，而在一个汉奸辈出的民族中，岳飞文天祥的英雄形象就更显高大。而近三十年来，是中国历史最少民族英雄的时代，也恰恰是我们民族灾难最少的时代；中国举世瞩目的发展，正是得益于今天这很少产生民族英雄的和平环境啊。

这样的反思，或许才能给语文课注入了更有价值的人文精神。当然，也不一定要如此“另类”，在回避不了这样的文本时，我想，可以把教学重点更多地放在工具性上，比如鉴赏语言中归纳分析词作语言的艺术技巧及效果。与其人云亦云的“挖掘”爱国主义情思，就不如联系现实引导学生真切反思，这样，至少应该远离伪善。

我如此“另类”的现实原因，就是最近电视屏幕由先前的帝王戏又转到了战争戏来，打杀的情节，血腥的场面，严重亵渎了生命的神圣。有关方面也许想通过宣传“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为其权力寻找合法性，殊不知，如此打杀血腥的“革命”宣传，如此没有人道主义底线的渲染，将会给我们孩子的心灵植入怎样的“英雄”？当孩子一个个充满“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走出校园时，我们这个社会的安全系数还有多大？从这个意义上，为人师者能不慎言“英雄”么？

话太多了，难免错误甚至反动，请批评指正。

此致

敬礼

老李

2010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