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之“悲”如何化解

——《兰亭集序》一文的教学记实

有关《兰亭集序》一文的赏析文字，大都认为王羲之的感情发展变化是，由“乐”到“痛”，再由“痛”到“悲”；也就是说，到最后王羲之的“悲”也没有化解。我以为：这是误读；之所以如此，一个重要原因，可能对文本中诸如“虽”等关键词语理解不准确。“虽”字在文本中前后出现了三次，我的教学就从这个“虽”字切入。

首先，分析作者何以快乐？

1 提问：第一段最后一句的“虽”能理解“虽然”吗？

【讲述】从字面看，下文有“亦”关联，所以，不应该理解为“虽然”，而应该理解为“即使”。从内容看， “虽然”关联的分句是实然性的内容，这便意味当时确实没有“丝竹管弦之盛”，这就不符合实情；既然“一觞一咏”，怎么会没有音乐呢？而“即使”关联的分句是假设的情况，这就意味当时有“丝竹管弦之盛”；作者用假设让步句来表述，要强调“信可乐也”，其原因，根本的不在于音乐。

2 追问：那么，快乐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

【讲述】有人归纳了三点：第一，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第二，有青山绿水的优美环境；第三，还有清新天气，和畅的惠风。这些确实是其快乐的直接原因，但仍是浅层的。

3 继续追问：那么，其深层根本原因是什么呢？

【讲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表面看是写外在环境的美好，折射的却是人的心境好。心境好，即便雨天，也能和苏轼那样“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心境不好，即使阳光明媚，也只能像“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的闺妇那样无精打采。注意第二段“所以游目骋怀”的“所”用在动词或动词性短语前，表示动作的对象、凭依、原因等，它本质上是代词。这句可以翻译为“用来放眼远观，驰骋想象的”，“所”译为“……的”复指前面的“宇宙之大”“品类之盛”；也就是说，如此宏大的宇宙中，如此繁盛的物品里，可以放飞心情，身心在无限时空中获得充分的自由了。这样的自由，才是快乐深层根本的原因。

接着，分析作者为何乐极生悲的？

1 提问：第三段中的第三句中的“虽”可以理解为“虽然”与后文构成转折的偏正复句，而“偏”的是什么“不同”？“正”强调的“同”又是什么？

【讲述】“不同”有三：第一，人们相处的方式不同；第二，追求取舍的不同；第三，性格情趣不同。相同的有：在美好境遇中，心想事成，获得的快乐是短暂；随着时光流逝，事物的变化发展，心情也在变化；进而意识到生命的有限，为此感慨不已。为强化这样的“同”，作者进一步阐释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先前还是那样令自己欣喜不已的东西，俯仰之间，就已经变得陈旧不堪了；对此，尚且要慨叹不已，更何况命运由不了自己，而人又无法超越死亡呢？如此想来，情绪就自然低沉下来了。

2 继续提问：意识生命的有限，是其情感由乐而悲的关键，那么，最后为什么还要引用“死生之大矣”？

【讲解】“死生亦大矣”这句被视为是全文的主题句，但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课本的注释引用了《德充符》的原话：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这出自庄子虚构的故事——学生问孔子：为什么那个断脚了的王骀没有看到他讲课，可他的学生也有您这么多呢？孔子就说了上面这几句，大意是说：让活着的变成死的是人生最大的变化，可这样的巨变也不能使他随之变化；即使地翻过来天坠下去，他也不会因此而丧失、毁灭；他审视到没有凭依的本真而不随外物的变化而变化，任凭事物怎样变化而他都能坚守自主精神。庄子塑造王骀这个获得本真而超越生死的形象，显然是要嘲讽孔子儒家的入世哲学的。王羲之引用这句话，强调的是即便庄子也承认“死生之大”，清楚生命的有限性，只是他用虚妄的“出世”来克服生命有限性的悲痛罢了；作为主张的积极入世的王羲之当然不相信“出世”，因此自然会因为无法克服生命有限性而悲痛，因此，他要反诘一句：岂不痛哉！

然后，分析作者是怎样化解这样的悲痛？

1 提问：第四段倒数第二句中“虽”能翻译为“即使”吗？为什么？

【讲述】不能。因为“世殊事异”是一种已然的事实，而且这一句是与第三段的“偏正”句一样，通过“偏”句的“不同”，来强调凸显“正”句的“同”——“所以兴怀，其致一也”（触发人们情思的原因，是人那一样的性情）。

2 追问：这一样的性情，在这段具体是指什么？

【讲述】也是这段第一句话说的“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这前半句是从正面强调阅读前人的文章，能深切地理解作者的思想情感，产生强烈的共鸣；后半句“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则是从反面用双重否定句式表达自己与古人心有戚戚焉。值得指出的是，误读者多以为“未尝”修饰“不临文嗟悼”，而不修饰“不能喻之于怀”，把这两个分句翻译为偏正句：“不曾不在读前人文章时叹息哀伤，可是心里却不能明白。”这显然与上下文矛盾了。作者这段反复强调的是，读古人的文字禁不住感慨不已，而且心里清楚为什么会如此；这就是人性相通“其致一也”。通过读古人的文章便可以理解古人，换句话说，古人也就通过自己的文字，“活”在后人的心中了；这样也就能超越生死了，而不必像庄子那样，因此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3 继续追问：既然如此，那作者为什么还要“悲夫”呢？

【讲述】这“悲夫”应该是就庄子的那种超越死生的“齐物论”；意思是说，后来的人读我们现在的文章，也像我现在读古人的文章一样，彼此的心可以相通。既然如此，还那么自欺欺人的“一生死”“齐彭殇”，玩玄虚干嘛；这是多么可悲的啊。于是后面就用“故”来关联，说明收录编辑兰亭诗集的目的，即用有限的生命写就流芳百世的诗文。如此，他就化解的先前的悲痛。而事实上，王羲之也正是通过他的《兰亭集序》这样的经典，让一千多年后我们来品读他；他也因此“活”在后人的心中了。

最后 小结全文，归纳主旨

【讲述】作者在一个春风荡漾的好日子与四十多位俊才友人游山玩水饮酒赋诗，记写这样宴集乐事，自然想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乐极而生悲；由此意识到生命结束的必然，于是悲从中来。如何克服，他否定庄子那种“齐物”的超越，想的更多就是要珍惜有限的生命，创造生命的辉煌，并让它沉淀为文化，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创造永恒的文化中去，让自我在文化的流传中获得永生。王羲之虽生活在东晋，毕竟没有受到太多官场斗争的挤压，“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情怀还是让他不满于当时名士崇尚老庄，大谈玄理，不务实事的风气；他要呼吁大家珍惜有限的生命，积极入世，关心现实，挥洒才华，成就自我。

附：《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