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师讲读《陈情表》的公开课，何、严老师撰文评说了，都很中肯，而我觉这节课妙不可言，自然也没能言说。但反复咀嚼，忽然觉得，这节课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一直为文言文教学乃至高中语文教学重点应该放在哪里的纠结，于是又有了“再议”的冲动。这节不寻常的公开课给了我这样的启发：文言文教学重点应该放在“文”上，激发情思，以“文”带“言”，落实字词。或者说，这节课成功之处就在于：“陈情”之真，“言表”之实。

所谓“陈情”之真，就是教师要能够激活文本的情思，让孩子感受到其生命的温度。这要求，教师必须带着生命的思考反复审读文本，一直读到有独特感悟为止；否则，就可能人云亦云，教学也可能只是冷冰冰的知识传输。当然这种审读需要平时大量的相关阅读与思考做前提；而这方面，孟老师做得非常好。他平时的阅读相当广泛，思考也很深刻；这在这节课上也有生动的体现。

因此，他的课才能够通过追问，让同学真切地感受到专制极权把中国“文人”扭曲成“犬马”非人的冷酷。一篇看似几乎被解读定论为“道德文章”的经典，被教师独特的生命感悟，撕去了其“忠孝”的温情面纱，令人深省，让这节语文课达到了相当的文化思想的高度。

试想，如果仅仅用考试的功利去压迫孩子，讲解那些注释里都能够看到的字词，并将它们阐释为冷冰冰的考点，那又怎能激活文本？又怎能让高中生通过文本看见那个被权力挤压的可怜人呢？当然这并非说，文言文教学可以忽视字词，事实上，孟老师讲读这课之前，就用了一课时，让同学自主地梳理本文的文言知识；而在这节课，字词教学更是落实在文本情思的发掘过程中。这也是此课的精彩之处。

所谓“言表”之实，讲读文本要凭依坚实的思维逻辑基础。只有这样，才能把文本“言表”的实质揭示出来；在严谨讲读的过程中，让孩子获得实实在在的思维训练。

讲读极权社会里人是如何被扭曲异化的；这是孟老师审读文本的独到感悟，也是这节课“言表”切入的崭新角度。那么，如何把这样的感悟“言表”清晰呢？孟老师是这样展开的。

首先，他就课题“陈情表”提问：这“情”是内容重点，它具体指什么“情”呢？请同学读出相关句子。同学读出相关句子，教师便归纳板书如下：

私情——孝敬祖母之情  犬马惧怖之情——畏惧之情

接着又问：作者说自己是“犬马”，他为什么要如此贬低自己？他生活的魏晋时代有什么特点？这样追问之后，课堂议论纷纷，有同学说那个时代政治非常黑暗。教师点拨道：比李密晚一百年的王羲之写的《兰亭集序》，和比作者早一百年的曹操写的《短歌行》，其中似乎都看不到有这样的畏惧之情；同时代的刘伶的《酒德颂》就也看不到自贱。展示如下：

曹  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王羲之: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刘  伶(竹林七贤):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于是追问：为什么单单李密这样畏惧，他究竟怕什么?随着追问，同学也在深入思考。一男生答：因为他给蜀汉做过官，怕晋武帝猜忌嫉恨。一女生答：他还是想在晋武帝手下做官吧。教师接着说：是啊，有所求就有所畏惧嘛，李密还想到进入极权体制，而刘伶之所以不怕，就因为超脱了体制；因此，李密这篇不过六百字的短文，竟有27次向晋武帝“称臣”，如此轻贱自己的“言表”还有吗？同学马上读出 “猥以微贱”“亡国贱俘，至微至贱”等句。至此，教师展示第一个结论性短语：

自贱---对极权的绝对服从

尔后，教师点拨道：“表”原本是当时的公文，但作者却在这公文中不惜暴露隐私，以“表”自贱；作者“表”了自己哪些不堪的隐私呢？同学七嘴八舌读出“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等句后，教师又展示引证性文字：

“每个人都希求人性正当的尊严，道德的完善，人性的自由表现和对现实存在的超越感。然而每个人多少都有在谎言中生存的能力。每个人都会屈从于世俗的降低人格的企图和功利主义。”

——瓦茨拉夫·哈维尔《无权者的权利》

教师又问：作者生活在一个政治黑暗社会动荡的时代，但在他的笔下这个时代又是怎样的呢？同学读到课文第二三段的内容后，教师概括道：在作者笔下，这是一个皇恩浩荡的新时代。展示第二个结论性的短语：

颂圣-----对极权的赞歌

教师再问：李密既要尽孝，又要效忠，那怎样做才有最好的结果?同学读到第四段最后“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等句，教师追问：他这是在干什么？同学说，发誓。教师展示第三个结论性短句：

发誓------向权力效忠

然后又展示引证性文字：

 “中国历代专制皇朝的政治结构，从本质上看是建立在缺乏人权安全的人际关系之中的。人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下必须用尽心机才能保护自身的安全。”

——茅于轼：《中国人的焦虑从哪里来》

如此追问、点拨、展示，一种只会自贱、颂圣、发誓的病态人格，被无情地揭示出来了。在这一过程中，同学的思维也在一步步地纵向深化，而且随着教师古今中外横向拓展，其思维空间也大大拓展开去。而横向拓展更为精彩的，要算这节课最后环节。孟老师展示近期中央电视台热播的公益广告图片（一棵树上，枝桠支撑着一个鸟窝，鸟窝里有两只雏鸟）和广告词：有国才有家；然后留下两个问题： 1 为什么会“家国同构”？ 2 为什么编者要把这样的文章编入课本？至此公开课戛然而止了，却令人回味无穷。

附 《陈情表》原文：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悯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