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兮归乡
年关又临,春假又近,感受着南国这一阵凉风一阵寒之际,恰逢读了于坚的随笔《春至兮归故乡》,不禁勾起去年春假回岳母家过春节的波折。
谋生在广州的异乡人,若论春节回老家,不能不提扑火车票的艰难。往往距春节放假踏上归期尚有月余,定票热线电话就已通过媒体晓知于众。而电话从设定开通第一秒钟起,无论你凌晨拨打,夜半拨打,甚至你一整天无休止的拨打,让电话冒烟,把电话打爆,它们却总是忙音;等你折腾得精疲力竭,累得求饶并绝望地把电话仍弃一旁大口大口地喘气直骂自己无能并针摆般头撞南墙,然后又无奈地收心去忙该忙的事情之时,忽而心中又存侥幸,于是又抓起电话,拨打那烂熟的热线。无心之举,偶然之拨,本不报任何希望,却令人惊讶地通了,里头终于传来了等得让人心焦的提示语,那种意外的惊喜难于比拟,仿佛遇溺下沉的最后时刻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正当用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按提示语一步步定购自己心仪日期的返乡火车票时,温柔的提示语又响了:“您所定的当日火车票已全部售完,谢谢您的来电。”
也许苍天眷念怜子的父亲,经过不懈的拨打,自己终于定到了一张滞后的站票。尽管是站票,尽管票尚未取到手,但已长舒了一口气,至少有了见到周岁儿子的机会了。那张虚拟的票,似乎已承载了积压数月的心愿,骨肉、亲人、朋友、邻居、故交、故乡、乡音、风俗、口味、童年、往事、伤疤、段子、鞭炮、春联、灶王爷、年夜饭、香火、祖宗牌位、走亲戚……而往年春假回乡经历过的所有那些非凡的麻烦、艰苦、折腾、搬运、等待、颠沛、前赴后继等等都全然忘却,一切的一切美好似乎都在这张硬卡纸上荡漾了。
但归程并不顺利。先是百年一遇的雪灾,然后是火车停运,陆空停运。“这个地球上最大的正在移动的蚂蚁窝”竟然瘫痪了。记得是二十七日的火车票,那天广州异样的寒冷,刮风,天空还下着细雨。那时已经知道湖南正发着雪灾,但总觉得火车是最硬的,抗风险能力强,决不会受到影响,何况电视媒体上播报的新闻只是说部分列车误点而已。但赶到车站后所见的一幕却让人目瞪口呆:黑压压扛着行李的旅客密布在正被细雨笼罩的车站广场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一打听,竟然有的旅客已经在广场上等候了数天;雨却没有停息的迹象,而湖南的雪竟也越下越紧;我赶紧落荒而逃。
回,还是不回?顿时陷入了哈姆雷特般的烦恼中,纠缠了两天。电视屏幕上的滚动新闻和区域不断扩大的雪花不时撩拨着归心似箭者的心。期间看到温总理两次出现在车站安抚群众的画面,心中不禁窃喜,肯定一切很快就会有转机的……我瞅准了三十日。
春运的艰难似乎特别考验人,而在非常时期身临期境彻底地经历一次也算得上是终身难遇的体验。三十日那一整天的境遇绝对令我心悸,直到现在。
那天起了个大早,7点左右已经到了火车站。甫一出地铁口,就看到满地满眼的一列列临时的帐篷、把广场围成一个个巨大方块的双层铁马、醒目的指示牌、斗大的箭头和一群群步履匆匆的旅客。依照工作人员的手势,我随着人流来到了广场的东边。那里应该已经散散地聚集了数千人,因为正前方如何,入口在哪已经被人头挡住已根本看不清楚。听闻昨晚已经进去了一批,大家都觉得今天的情况肯定会更好。于是凭经验在偌大人堆约莫中间的位置站住了;周围聚拢的人群越来越多,很快我也成为了别人人堆的中心。人堆原来是松散的,行李可以随意放弃在脚边,但每隔数十分钟这个已经上万的人群似乎就会不约而同地趋前聚拢一次,而且聚拢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大家只好赶紧把行李重新背在身上,因为别人的前胸已经快要贴到你的后背了。
自己有两件行李,一是背包,另一是拉箱包。其中一个包里面塞满的是电池、蜡烛、电筒,鼓鼓囊囊的背在肩上,身后恰巧是一名小个子的女子,她不住地抱怨说:“你的什么鬼包,又顶了我的头啦!”言语中满是气愤。岳母说,停电已经十几天了,这些东西县里都稀缺着呢。我体谅她的矮小,只好忍受着她的抱怨,尽量不转动身子,木桩一般立着,以免救急的蜡烛们磕着她珍贵的头。等待中,天空一堆乌云过来,又飞起了小雨。
车站的时钟指向了八点,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个个均伸长脖子朝前张望,原来远远的车站里头一侧的铁马栅栏边上,出现了数个保安,人群顿时安静,就像一间吵闹出格的教室,突然发现老师出现在门口一样。但人群马上顿悟,迅捷忙碌起来,所有笨重的行李似乎都扛上了肩,个个严阵以待,而在忙碌的瞬间,前面的人群竟被后面焦急的人群裹夹着齐斩斩地又向前趔趄了数步。前头的人群开始有人边挥舞着一盒早餐奶边戏谑着叫喊:“不要挤啦,再挤我的奶都要出来啦。”乐观的空气在广场的上空弥漫。这时候回头张望身后,人群之多连远处立交桥上都站满了人,而原先矮小的女子不见了——竟然挤到我的侧前面……又过了半个小时,铁马里头一阵红旗飘扬,一列部队官兵站了上来,人堆又往前挤。一名部队军官站在高处拿着个喇叭在喊话,人群嗡嗡着,距离也太远,根本不知道他在喊些什么,大概“不要挤、注意安全、目前火车运行状况”等等。
我很佩服前面那些一直扛着行李的旅客们。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他们却一直扛着。我的双脚早已开始酸痛,背包也感觉越勒越紧。看到周围那么多充满期待的眼神,我也只好强忍坚持着。由于人太多,已经感觉不到小雨落到头上。估计是人气太盛,小雨还未落到广场,已经被密集人体聚集的热能汽化了。污浊的空气滞留在腰身以下,令人不敢俯身。终于,有人扛不住了,最先晕过去的是打工妹们。也许是来的太早没吃早餐,也许是身高较矮只能呼吸污浊的空气,总之,最早晕倒的女孩被众人托举着移到了铁马边,然后被战士们抱进去接受治疗。仿佛是传染一样,逐渐晕倒的女孩多了起来,一个个软塌塌的,被强行托举着接到了车站里边。
终于熬到了九点半了。每逢准点,人群都比较紧张,因为部队只在这个时段开闸放人。心焦的人群再一次涌向前,潮水般,使得那些位置更前毫无准备的人如木桩般向前倾倒,这个趋势掠到一大片,满场顿时响起怒斥和骂声。人群更密集了,摩肩接踵也毫不为过,彼此都能听到喘息声:能忍耐的,彼此相安;不能忍耐的,早已争执甚至动起了手。但很快就被开闸放人所吸引,大家步调一致缓慢地挪动着,在无数眼巴巴的注视下,最前面的部分旅客在部队战士们组成的人墙中幸运地挤了进去……
幸福只持续了十分钟左右,进入车站的闸门就关闭了。而我站立的位置几乎纹丝未动。第二次开闸的时间据说是两小时后。这是一种折磨人的等待,就我而言,已经在广场上背着行李,拖着箱包站立了整整四个多小时,周围密不透风,踮脚转头眺望人山人海的广场,我不知何时才能进去,我更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到最后,因为已经有后生也晕到了,我内心暗暗惊讶也有些恐惧。距身边不远处是一对年轻夫妇,从穿戴上看应该是白领,女人忽然大声而有些绝望得嚷嚷起来,“我要出去,我不想坐车啦……”边说便自顾自的想向外围挤去。人群太密了,间不容发呀,挤出去谈何容易。女人急啦:“我要活,我不想把命丢在这里……你们有没有同情心?为什么不让出位置让我出去……”人群确乎有些麻木,都在广场上站立了四、五个小时,每个人都积聚了一肚里的委屈和劳累,此刻的同情已经成了奢侈品,好像没人愿意施予。
好不容易等到十一点半,闸门第二次打开。后面的人群又一次涌向前面,潮水般,使得前面毫无准备的人又如木桩般向前倾倒,这个趋势又掠到一大片,满场顿时又响起怒斥和骂声。第二次的开闸应该又挤进去不少人,这给了远远近近的旅客更多耐心等待下去的信心……我却有些动摇。坦率地说,尽管自己的位置已经向前挪动了不少,但前面却总是还有无数的人,按两个半小时开闸一次推算,到明天可能都轮不到我,更惶论排在我后面及更后面的人群。广场的巨大石英钟指向了十二点,肚子开始习惯性的击鼓,饥饿的考验又来了;奇怪的是我竟然这么长时间没有急尿。人群不断出现骚动,性急的人则对前面远处警戒的部队战士叫喊:“为什么还不进人,我们要回家。”类似的嚎叫此起彼伏,甚至有人还故意把装满了水的水瓶抛向前方。人们忍耐着,发泄着,争吵着,等待着。
约莫一点钟左右,我发现心底有一个声音细细敲击心膜“回去,回去,结束这无望的一切。”但另一个声音则又坚定地在耳膜响起,“挺住,为了见到儿子一定要挺住。”我知道这个时候撤出去,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我把左脚换作右脚,又把右脚换回左脚,交替抵御着一阵阵袭来的疲惫。恍惚间第三次的闸门开放时间又到了,我随着人流机械向前挪动,坚持下去的信心又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最艰难的站桩是下午回过神之后,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却低垂着,四周似乎有些暗淡。看着时不时晕倒的男男女女,有时真狠不得自己也倒下,然后被直接抬进车站,结束这难熬的一切——双腿毕竟已经站了六个小时啦,它们连同着腰似乎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此刻是多么渴望一切马上恢复正常:能正常地入站,能正常地上车,能正常地回家。人就是这样,钟摆一样习惯了有序,一旦一切打乱,竟感觉如此的烦恼与痛苦。而回家的急切愿望竟然也能促使人如此固执、能使人愿意承受如此大的磨难——我不知道自己跟随如此浩大的人群无助地守候在忙乱的广场上是幸还是不幸,应该还是不应该。我添乱了吗?迄今我都不能确定。
总之,我还站在那儿,应该又开了两次闸门,又有许多幸运儿挤了进去。我则还在希望又绝望地候着,和无数的旅客一起麻木地挤成团等候着。
暮色四合,仿佛是瞬间,偌大的广场上忽然华灯齐亮——我竟然从早上捱到了傍晚,不吃不喝、不拉不尿,除了偶尔的挪动外,背着行李已经整整站立了十个小时。不知道周围的人怎样,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团火,灼烧开去,似乎随时都会把肺烧坏,使心胸爆炸。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底呀?
渐渐地,人群越来越躁动,越来越急切地想结束这难熬的一切。大概晚上九点左右,我正迷糊着仰望头顶的那块乌云,身边的人忽然急速穿过我的身边,把我挤得踉跄不已,猛一抬头,我的妈呀,前面的闸口处“失控了”、“决堤了”,原来只准一人通过的部队人墙已经完全被冲开了,蓄势已久的人群就像失控的烈马已经撒开了蹄,经历的最惨烈的一幕出现了:决堤后,旅客们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在后面数万人的簇拥下,前面的人只能朝前发力冲去,浪头汹涌,遍地狼藉,包裹箱子鞋子饭盒塑料袋不断拌在脚下。快到闸口的地方,突然发现脚下竟然全是倒下的成堆的铁马,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脚被陷在里面的拔不出来的、男人提着笨重的行李另一只手还拼命拽着自己的女人的、人已过去,箱包却掉在了后面急得哇哇大叫的、人踩在铁马上步履摇晃就要摔到的、已经马上就要出闸却被推倒在地情势岌岌可危的……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一切又刻不容缓,此刻若停顿下来或被推倒在地,马上就会被后面的千军万马踏成齑粉……恐怖的叫喊声令人毛骨悚然,仿佛那一刻就是地狱的到来……
我就是这样侥幸逃出了生天。
车站里面其实非常宽松,里外就像两重天。
据说,决堤后场面失控的那五、六分钟,正在监控室心平气和值班的市领导骤然看到场面失控,践踏惨剧就要出现,千钧一发之际,腾得挑了起来,接连给现场负责的部队下了死命令,“马上合拢人墙!马上合拢人墙!”
……
当透过车窗看到满天的雪花飞舞时,火车已经在湘粤交界的丛山峻岭间穿越。窗外厚厚一层的积雪肆意地铺满铁轨的两边,又绵延至远处的山岭,仿佛展开笑颜,正给终于回来的乡党们铺上了巨幅的洁白地毯。很快,这满满的一车人就会回到各自的家,投入到无尽的家的温暖中。
春至兮归家。
2008-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