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在中山大学演讲。当被问及对时下正在热播的“百家讲坛”有何看法时,他的回答颇为精彩:学术通俗化,这是学术本身和社会大众的需要,不仅无可厚非而且应该大力表彰。问题是,现在受众的水平就是这个样子。多年前,朱自清写《经典常谈》,本意是写给中学生看的,但这个通俗的小书现在本身也成为经典。当时的中学生,就有那样的水平。电视必须考虑最大的受众群体,“百家讲坛”本意就是给初二水平的学生看的,超过这个水平的人可以不看,但不要在那里唧唧歪歪。要怪,就怪现在的学者没法写出分层次的高水平的通俗学术普及著作。
陈平原尖锐的意见击中了要害。问题在于,当时的中学生为何就有那样的水平?现在的学者为什么写不出高水平的通俗学术普及著作?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一个显著的事实是,冯友兰的《新世训》、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以及朱自清的《经典常谈》的部分章节,最初都是在叶圣陶主编的《中学生》杂志上发表的。这份以中学生为主要读者群的杂志,几乎集中了当时学术界第一流人物的稿件。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则是,朱光潜、朱自清和钱穆,都是从中学老师步入大学教授的行列,钱穆则连小学也教过。不难理解,他们对于中学生和一般青年的需求,为何有着如此切近的了解和关怀。
当然,这样的情形,在社会分化日益剧烈、学术分工越发细密的今天,是难以想象的。不过可资参考的是,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的大学、中学乃至小学并未像今天这般泾渭分明,学者与大众之间,也没有如此大的鸿沟。在一个社会各领域密切互动的格局中,学术与青年乃至一般读者间,便会呈现出良性的循环,而文化传统便在这其中生生不息,滋养着一代人的心灵。
或许是出自我们自身缺陷的敏锐感知,学者葛兆光在为何兆武《上学记》所作的序言中,充满敬意地谈起“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幸福和自由”。他特别由何兆武早年所受的教育和精神滋养,提出“教养”的话题。尽管何兆武“很谦虚地说道,他这一代人国学的基础都非常差,没有背过四书五经,但是,他从中学起就读‘开明青年丛书’、读冰心的散文、徐志摩的新诗、读顾颉刚和朱光潜、读《神秘的宇宙》和《物理世界真诠》,也看西洋电影和武侠小说,高中时还念TalesFromShakespeare(《莎氏乐府本事》)。”葛兆光把“教养”和“气质”,归结为家庭世代的熏陶和浸染。然而在变动不居的现代中国,或许不如说,正是一个不那么凝固、僵化的学术和教育体制,为何兆武这一代人的“教养”奠定了基础。
也正是这样的文化教养,为颠沛流离艰难困苦的这一代人,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力量,一个民族的文化得以再生,传统得以延续。如果从一代人乃至一个民族的教养的角度,来理解学术与文化的普及工作,来看待青年的启悟与教育,其间意义的重大,自然不容忽视。
在那个战乱频仍、干戈扰攘的时代,从铁屋子中觉醒而又苦闷于前进道路的青年,他们并不缺少精神食粮。而这些试图为青年的人生问题寻找安顿之处的书籍,也没有随着那个时代的过去而速朽,没有像我们今天市面上随处可见的“人生哲学”、“心灵鸡汤”般很快地成为明日黄花。
这或许是因为,它们的作者,并不是如今日这般“心理专家”。作为那一代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即使是在这些面向一般青年读者的著作中,同样凝聚了他们深厚的学术功底和切身的人生体验。惟其深厚而不浅薄,惟其切身而不空泛,它们的生命力才如此持久。
更重要的或许还在于,在对青年的关切和祈盼中,包含着对整个民族的关怀。对青年的指示和引导,同时也意味着民族的复兴与重建,意味着文化的传承和精神的塑造。这正如罗家伦所热切呼吁的:“我们对于青年,现在最不可使他们失望,使他们丧失民族的自信心。”出于这样的责任感,中国现代学者为一个时代的青年的教养,打下了坚实的底色。如今这个时代呢?
(原载10月10日《中国青年报》,作者季剑青,本报有删节)